从“串”到“货” ，导演陈英杰：“无名之辈”闪烁人性的光辉｜封面会客厅

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实习生 王邵佳

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手机壳背后，会经历怎样的旅途？它也许来自深圳工厂中忙碌繁杂的流水线，却在审美快速更迭的时代被无奈抛弃，最终沦落为难以售出“尾单”，被一个渴望在大城市立足的年轻生意人收下，出现在了华强北喧嚣嚷闹的夜市地摊上，让川流不息的行人挑拣……

不止于手机壳，你身边唾手可得的物品，目之所及的货物，它们是否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经过无数双手的流转，才抵达了你的生活？也许，这些疑问在一部刚收官不久的纪录片——《这货哪来的》中，能够找寻到答案。

《这货哪来的》剧照

“它们悄无声息，微不足道，却又无处不在。它们跨越了万水千山，来到你我身边……”当导演陈英杰标志性的“烟酒嗓”再响起时，只是这一次呈现在观众眼中的，不是烧烤架上被烤得吱吱冒油的烤串，也不是露天广场上吃得大汗淋漓的食客，而是狭小的仓库里成山的货物，工厂中高速运转的生产线，以及万千货物背后，那些小生意人的百态人生。

少了美食的抓手，没有了令人口水横流的画面，由《人生一串》原班人马打造的纪录片《这货哪来的》，仍然斩获了9.1的豆瓣高分，更在播出平台B站上收获接近满分的9.8分。这些处在商业链中下游的中小卖家的琐碎日常，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就在该片收官后不久，总导演陈英杰接受了封面新闻的专访，说起这些打拼的小人物，为何总能让他和团队着迷不已。

总导演陈英杰 侯欣颖 摄

“他们的故事，总会触发观众或者创作者的思考，那就是——我该如何生活。”

从“串”到“货”

记录“无名之辈”的万丈光芒

倘若让你想象，这是一部讲述中国“电商江湖”的纪录片，你脑海中会浮现怎样的画面？是“电商大佬”在会议室中开启头脑风暴，准确预测出下一季度的爆款卖点；还是商圈的风云人物，站在写字楼宽阔明亮的落地窗前，仰望车水马龙的从容？

倘若这样想来，那《这货哪来的》里所选取的人物，绝对能够跌破大多数人的眼镜。因为片中所展示的，更多是数十位小卖家的生活故事，是小本买卖生意门道的烟火人情。

从事不锈钢雕塑职业的杨红岩

譬如，在华强北贸易过名表，在坂田北街头倒腾过玩具，如今在处理这手机壳尾单的伊哥，他脚踩塑料凳子，在深圳夜市的街头中显得鹤立鸡群，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千奇百怪的顾客；在地图都无法显示的云南山脚下的小工厂里，毛哥顶着刚刚做好的卡车床垫，一晃一晃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中，他和妻子收集了全国各式卡车的数据，以求能为司机解决睡觉的难题；在“中国不锈钢雕塑之都”河北曲阳，“打料老三”杨红岩正和着动感的音乐节奏挥舞大锤，重重打向手下的不锈钢片料，动作果断又干脆……这是属于小生意人的喜乐悲欢，是生意江湖中最市井的人生轨迹。

其实，在启动《这货哪来的》拍摄之时，陈英杰和团队正在蛰伏休养。彼时《人生一串3》收官不过数月，他们也想停下脚步思索和休整。但一通电话带来了关于“货”的故事，和这些围绕着货物生存打拼的人们。

“在商业繁盛的今天，大家对货品并不陌生，但是背后的设计、生产环节，包括哪些人在操持这样的行业，大家就比较陌生了。”陈英杰说，这首先解决了纪录片的信息量的问题，足以让观众产生既熟悉又陌生的“拉扯感”，“这是一个提升纪录片观感的先天优势”。

可在“信息量”之外，陈英杰提到了一个更让他和团队心动的理由，就是这些在电商行业中“螺丝钉”一样的小角色，他们身上充满的野生而蓬勃的生命力，在市井生活中打拼得来的人生智慧，更让团队倾心不已。这些“正在进行时”的小人物，他们身上天然存在的人性闪光点，生活中的烟火人情味，都是陈英杰创作的作品中，极为显眼的标签色彩。

《这货哪来的》拍摄现场

就像是《这货哪来的》中选取的人物故事，有学业无成的货车司机，年少时就奔波在卡车颠簸的驾驶室中，最终成了卡车床垫的设计生产者；有特立独行的情趣内衣店家，在直播中不断输出两性关系的“金句”，给内衣取富有诗意的名字；还有成为了“沪漂”的海归人，他在自己成立的搬家服务公司中，见证数百个“沪漂”的家庭故事……镜头聚焦的商家店主，恐怕难以称为“成功人士”，却是身处困境却拥有坚韧向前心气的人。

这种品质，陈英杰更愿意将其称为“韧性”，而他所拍摄的人物，大多都具有这一特性。从“串”到“货”的拍摄中，这些人在不同的天地中野蛮生长，谋一份生计也闯一分希望，活成了大多数人常规想象之外的样子。而在炭火烧出滚烫红光中翻动肉串，还不忘吆喝着招徕食客的烧烤摊老板，与穿梭在工厂各种材料中，紧盯着生产线货品的小老板，都是“韧性”的书写者。

“这种人性的光辉、野生的力量，从我们拍片子开始，就特别推崇。以前，我们认为这些故事存在于虚构类的作品中，是影视剧、电影中的场景。但在拍纪录片的过程中，我发现真实的世界并不缺乏此类人和故事，我们要做的不是如何去把握它，而是发现它。”

在片中呈现的画面之外，右手有残疾却要从事竹编这类“靠手上功夫”的小宽、想通过香皂去触摸他人感知社会的皂哥，以及靠着翻译软件跟俄罗斯设计师沟通创意的服装小伙……这些未被摄像机拍摄出的故事，游走普通人轨迹之外的“无名之辈”，仍让陈英杰念念不忘。

城市压力与日俱增，很多年轻人生活轨迹单一，固定又枯燥。在陈英杰看来，其失去了生命本身具备的某种弹性和张力。但像纪录片中的人，他们也许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却靠着完全野生的力量，将命运牢牢攥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种‘我命由我’的感觉，真的特别吸引我。像石子又像野草，虽然微不足道，却坚硬顽强。我认为，这也是应该大书特书的一种人格力量。”

“百万文案”背后

为生意江湖找寻情感落点

将时光倒回2018年的仲夏之夜，一部带着厚重油烟气息、“老炮味儿”十足的纪录片《人生一串》在B站横空出世，凭借粗粝的画风，独辟蹊径地将视角聚焦在烧烤这类美食上。而后，该系列纪录片延续了一贯的“江湖”风格，将足迹逐渐蔓延至全国各地，走遍了近30多个城市的500多家烧烤摊。《人生一串》的走红，也让观众看到了在常规纪录片以外的另一种风格叙事，感叹“原来纪录片还能这样拍”，更呈现了鲜活野性、无所拘束的市井江湖。

可是，当没有了美食这一抓手，当镜头要从肉嫩料足、滋味无穷的云南昭通牛肉小串，焦嫩适度、滋味鲜美的新疆尉犁烤全羊，长竹签串、大火盆烤的凉山小猪肉，突然转换到工厂中埋头苦干的工人，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商品……这对于观众来说，可能会失去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但神奇的是，就算不讲美食，陈英杰及其团队讲述的故事中总会有一种浓烈而独特的风格。不少网友将其称为“串儿味”，这也许来自片中诙谐感满分，江湖气息满满的文案。早在《人生一串》诞生伊始，就被赞为“百万文案”，而这种风格叙事，观众仍能在《这货哪来的》中找到熟悉的气息。

在电商平台为人炒菜的菠萝哥

陈英杰也坦言到，食欲是很多人观看此类纪录片的第一原动力。在决定拍摄“货”这一主题时，他也考虑过是否能够通过强调文案的方式，去达成观众的某种“爽感”。“我还专门去研究，像是‘幽默产生的方式有多少种’的文章，我看了很多。”可到了“实战”之时，到了机房中剪辑的片刻，陈英杰发现还是要跟着片子本身的流动，把这种真正蕴藏在普通商品或者普通人生中那种不易觉察和分辨的亮点提出来。“要顺势而为。”

当然，相较于美食这一普罗大众都能轻松理解的主题，“货”里面蕴含的专业行业术语和内行才懂的规则，让创作团队费了不少心思。这要求撰写的文案，不仅要深入准确地把握行业的“脉门”，更要通过清晰有趣的言语传递给观众。

陈英杰特别提到在分集《体面提货点》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来讲述殡葬行业的从业者。其中，就有纸扎手艺的第三代传人邢涛，他常年与这种“地下生意”打交道。豪华游艇、拉风跑车、炫酷游戏机、智能电子设备……颇具现代风格的纸扎，从他手中诞生。

从事手机壳尾货生意的“四人组”之一

“其实，一些丧葬文化是颇具争议的。片子里面讲了个‘托梦’的故事，我记得当时有句文案，说的是‘鸡飞狗跳的乡土幽默背后，却是对相伴时光的深切怀念’。一下就能让人理解到，这种民俗文化存在的意义，其实寄托着人们的情感联系。”这种“水到渠成”式的煽情，让“货品”背后蕴藏的百态人间，有个了扎实的、让观众可以共鸣的落脚点。

细观之下，还能在分集的标题中看到创作组更为柔细的“小巧思”。纵看其余几集的题目，如《美学大卖场》《舒服供应链》《治丧救助站》，都能在此中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错位感”。陈英杰颇为玩味地说道，这是节目组想要表达的荒诞又趣味的要点。

“比如‘美学’，感觉是个很‘高大上’的词语，但是后面接个‘大卖场’，两者的感觉就背道而驰了。我们在这一集里讲手机壳、情趣内衣的故事，跟这种‘错位感’是可以衔接的。”再比如，“舒服”总给一种人随心所欲的概念，但紧跟其后的“供应链”，又是秩序井然的感觉，此集讲述的搬家公司、高科技炒菜机、卡车床垫厂家，都是通过自身严密的计算，让顾客获得舒适的体验……这些看微乎其微的“小设计”，都是“百万文案”诞生背后的冰山一角。

为卡车定制床垫的毛哥毛嫂

从《人生一串》中讲述藏在街头巷尾里嘈杂喧嚣的烧烤摊，其隐藏的风土历史和人情世故；再到《这货哪来的》呈现买卖背后的货品视觉奇观、百态人物。回看导演陈英杰及其团队的创作路程，似乎总将目光投射到“边角碎料”般小人物的身上，将他们的海海人生诉说得动情而美妙，将他们身上最宝贵的品质描述得真诚而闪光。

也许，他们只是沉浮时代中的“毛细血管”，是凡尘俗世中匆匆旅客，是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一群人。可在纪录片的镜头之下，他们奏起生命最肆意的乐章，在生存之外呐喊出破碎却虔诚的梦想。他们的故事，也成为了万千世界里，平凡人的缩影和折射。

在《这货哪来的》评论区中，曾有一条高赞的评论，写出了大多数的心声。“镜头里的大家都活得好用力，即使最不起眼的，一旦被凝视和探究，也有江河与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