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40年｜首个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胡小燕： 改革开放改变了我的命运

人物名片：

胡小燕，1974年1月出生，四川广安武胜人。1998年南下广东打工，2008年当选首个农民工人大代表，现任广东省佛山市三水区总工会副主席。2018年11月，入选100名改革开放杰出贡献拟表彰对象。

封面新闻记者 秦怡 雷远东 广东佛山摄影报道

多少年后，胡小燕依然会想起她南下广东的那个午后。

家里欠下的两万块钱的债像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为了还债，她决定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上闯荡一番。

1998年农历十月二十（12月8日），是她出发的日子。从这一天起，胡小燕的命运和改革开放紧紧连在了一起。

今年距离胡小燕离开家乡广安武胜南下广东打工已经整整20年。春华秋实，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她的人生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转变，身份也由农家女、打工妹，转变为广东省佛山市三水区总工会副主席。

12月7日，封面新闻记者在佛山市三水区总工会见到了胡小燕。利落的短发，干练的套装，落落大方的谈吐中，农家女身上的朴实未曾变过。“幸运”二字，是采访中胡小燕反复提及的字眼，借助改革开放的春风，她的身份发生了跨越式的转变，同时也开启了自己绚烂的人生。

为还两万债务

农家女南下广东闯荡

1998年农历10月，从四川开往广东的一列绿皮火车上，24岁的胡小燕非常清醒的明白此次南下的目的，“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还债。”

胡小燕的老家在广安市武胜县大中坝村，小女儿体弱多病，加上公公也生病住院，让原本没什么收入的家庭欠了两万块外债。“当时，这笔钱可以盖一栋很漂亮的楼房了。”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制造业开始发展，其中广东又是制造业最为密集的省份，对劳动力有着大量的需求。这也掀起了农村剩余劳动力南下打工的热潮。胡小燕的老公先她三个月离家，在佛山新永隆陶瓷厂打工。绿皮火车上坐了38小时后，胡小燕抵达了佛山，却吃了“闭门羹”。原来赶上亚洲金融危机，各大工厂开始放假。

胡小燕找到工作，已是第二年了。

胡小燕打工时在工厂一线。

1999年2月，她进入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能挣四五百元。在她看来，这让她从农村真正走到了城市。

半年后，胡小燕跳槽到陶瓷厂做窑头工。金融危机的影响并未完全解除，不少工厂仍受影响，很多生产型企业日子也不好过，两年间，她换了4家工厂。

“只有掌握了核心技术，才不会轻易被炒。”为了在陶瓷行业站稳脚跟，胡小燕不断尝试新工种，学会了陶瓷印花、淋釉和分级。

生孩子时，胡小燕因为大出血留下了后遗症，休息不好伤口容易发炎。而陶瓷行业的劳动强度又相对较大，有时为了工作，她把三次剂量的镇痛药分两次吃，最后晕倒在了岗位上。拼命工作换来了待遇的提升，一个月工资涨到了一千多，债务也终于在2001年还清了。

胡小燕打工时在工厂一线。

身份的“四级跳”

入职三月后晋升跟班质检

2002年6月28日，胡小燕进入新明珠建陶工业有限公司。在这里，她完成了身份的“四级跳”，从一名普通分级员迅速成长为跟班质检，再到质量总检、成品车间副主任、销售主管。

提拔成跟班质检，距离她入厂不过3个月。陶瓷厂分级员的职责，就是将流水线上不同尺寸的瓷砖成品快速捡出归类，并且准确分出优、一级、合格、次品四个等级。一次交班时，胡小燕注意到一批砖被同事定为“一级”，但其实釉面颜色很好，仅仅在边缘处显得有些粗糙，“降一级就意味着原本能卖一百块的砖只能卖到十块左右，经过六道工序做出来的成品就这样被降级，太浪费了！”有过车间经验的胡小燕随即拿起一块磨头，将砖的边缘轻轻磨了一下，便达到了优等品的标准。

“这一幕刚好被车间副总看到了，我就被提拔成了跟班质检。”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胡小燕感叹自己运气不错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老东家的感谢，“包容开放的时代下，公司锐意进取大胆起用新人，不看背景，不看户籍，只看能力。”她说，获得工作和薪水，更有了平台和肯定。2003年底，胡小燕考上了质量总检的职位，2005年晋升至成品车间副主任，成为中层管理者。

或许一路以来的经历磨难，胡小燕对未来始终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担任车间副主任一职时，胡小燕已经可以领到近五千的工资，但她却辞去了这个职位，从底薪700元的销售做起。“从事车间工种，到了四十多岁就没办法再找工作了，但销售我可以一直干到退休。”为了更好地与时代接轨，她在2006年初便花两个月工资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习打字、适应电脑办公。

见证改革开放

当选首个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

胡小燕在新明珠绽放光彩时，时代的浪潮也迎面而来了。

2007年，《关于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名额和选举问题的决定》明确表示，“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来自一线的工人和农民代表人数应高于上一届”。在随后的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又将“农民工中是否产生人大代表”作为一个议题，最后在第二次全体会议决定草案中规定，“在农民工比较集中的省、直辖市应有农民工代表”。

经过层层选拔，曾获得过三水区“十佳外来工”和佛山市“十佳外来工”荣誉的胡小燕成为广东省两位十一届全国人大农民工代表候选人之一，“我没想过自己能选得上。”

此后，首个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成为胡小燕身上最为瞩目的标签。

2008年1月21日下午，广东省十一届人大一次会议第三次全体会议举行全国人大代表选举投票，773名代表中有740票投给了胡小燕。胡小燕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这是中国民主政治建设中的里程碑事件。

胡小燕成立小燕暑期乐园（资料图）

5年提建议20项

“海燕信箱”和“小燕暑期乐园”沿用至今

2008年3月5日，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开幕。作为首批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胡小燕和来自上海的朱雪芹、来自重庆的康厚明一起走进了人民大会堂。这3人中，胡小燕是第一位正式当选的，所以她被称为首位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我看到了外来工的希望和未来，我身上承载的不再是一个人的得与失，而是2亿多人的重托与希望。”

胡小燕还记得首次参加分组讨论的情形。广东代表团中，钟南山院士第一个发言。看着温家宝总理仔细记录发言要点，她一直紧张忐忑的心终于放松下来。首次建议，她的发言是关于外来工欠薪和留守儿童教育问题的。“温总理问我是哪里人？到广东多少年了？工资待遇怎么样？我快速回答，到广东10年了，现在工资三千多。”胡小燕回忆，现场规定每人发言7分钟，她担心时间不够，打断了准备继续发问的温家宝总理，继续发言，“我真傻哦！我当时还不知道总理发问是不算在发言时间内的！”

为了更好地收集农民工想法，胡小燕和《南方工报》在2010年合作开设了“海燕信箱”专栏。专栏原文刊登农民工来信，并由法律专家解疑释惑。在她卸任人大代表后，“海燕信箱”又交由下一任代表管理，依然是农民工的发声渠道。

卸任前一年，胡小燕还想为农民工代表多做点事，“外来务工人员把孩子接到一起，但因为忙着打工，孩子又‘二次留守’了。” 2011年，胡小燕用自己的代表名片，联合公益机构开设了专门服务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小燕暑期乐园”，带领孩子们参观父母的打工场所，学会感恩，也让忙于工作的父母能陪陪孩子。“小燕暑期乐园”一直延续至今，其中2018年就有超过一万多个家庭加入进来。

自诩“幸运儿”

入选100名改革开放杰出贡献对象

2012年，胡小燕再次迎来人生轨迹的转变。那一年，广东试行在基层“两代表一委员”中选拔公务员，经过笔试、面试后，胡小燕进入了佛山三水区总工会，担任副主席一职，分管权益和经济、安全生产、环保等工作内容。为了做好工作，她又进修了法学本科学历，“今年11月答辩过了，现在等着拿毕业证了，我还在想要不要继续攻读研究生。”

今年11月，党中央决定表彰一批为改革开放作出杰出贡献的个人，胡小燕入选100名改革开放杰出贡献拟表彰对象。

听闻这个消息，她一如当年当选人大代表时的质朴与真诚，“2018年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全国人大代表中农民工的数量增加到45名。农民工这个群体对社会做出了太大的贡献，城市的建设发展中，一砖一瓦中都凝聚着农民工的汗水。”她笑称，这个奖是颁给农民工群体的，自己只是其中一员代表。

“我是幸运的。”采访中，胡小燕反复说着这句话。当机遇降临，那些能够抓住“幸运”的人，在时代的推动中奏响了一曲关于改革开放的最强音。回望来时路，胡小燕常常感叹自己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让所有外来工都有一份工作，也能让我们一家在异乡团聚。”她人生的每一次历练、转折和进步，也正是这个时代前行的生动注脚。

对话：

我最喜欢大家叫我“小燕”

封面新闻记者：您觉得改革开放对您最大的影响和变化是什么？

胡小燕：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改革开放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有机会走出农村，走向城市，在这扎根；也改变了我女儿的命运，如今“异地高考”也实现了，我们一家人能在外地团聚，这是改革开放的功劳。我相信这也是所有农民工的心声。

封面新闻记者：当选人大代表期间，一共提交了多少建议？主要关于什么内容？您觉得印象较深的有哪些？

胡小燕：总共提了20项建议，都是与农民工息息相关的内容，涵盖了欠薪入罪、留守儿童教育、医保转移、住房福利、工伤赔付和拓展农民工参政议政等意见。我很欣慰，提出的建议都在逐步完善落实，有的已经成为现实，比如异地高考。

封面新闻记者：入选100名改革开放杰出贡献拟表彰对象，您心情如何？

胡小燕：榜单上其他人对这个社会都做了太多贡献，与他们相比，我做的不算什么。这个奖其实是颁给全体农民工的，我只是其中一个代表。

封面新闻记者：您身上有很多标签，您最喜欢哪一个？

胡小燕：我最喜欢大家亲切地叫我“小燕”，没有任何头衔，把我当成身边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