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丨在笔记的笔记中回眸碧海惊涛——蒋蓝读庞惊涛《钱锺书与天府学人》

封面新闻 2018-12-14 18:51 36275

□蒋蓝

而在德国浪漫主义作家的文体当中,随笔铺天盖地,摇曳多姿,最引人瞩目的乃是“断片”的丛生。

断片并非碎片,更非整体的碎屑,一盘散沙。在汉语的眼睛里,那应该是“玉屑”啊,因为暗含了“不为瓦全”的精神指向。

钱锺书先生的译文是深得汉语中元的。《谈艺录》与《管锥编》两书中都不止一次援引了诺瓦利斯一本文集中的文字,此书名《Fragmente》,意谓断片、片段、残稿,这是作者死后,文集的编辑者所起的书名,当今汉语翻译家一般译成《箴言录》或《格言集萃》。如果仔细一点分辨,在汉语域界里,“箴言”往往是高人、伟人的专利;“格言”似乎有直白的“励志”之嫌。钱先生译为《碎金集》,切金断玉,我不敢像名家那样“拍案而起”,只敢拍手称好。

在钱锺书宏大而精微的断片言说领域,理直气壮的诟病者中了“体系论”的蛊,大谈“没有整体何以知段片”,其实他们并不懂断片之为断片的全在意义与价值。

断片是有意为之的,断片恰是对思想的深犁。“断片”不是“片断”、不是伟人“语录”,也不全然是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断片”特指古希腊以降的一种承载思想的文体。从古罗马奥勒留《沉思录》,到留基伯、奥维德的断片文献,从帕斯卡《思想录》到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尤其是德国浪漫派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把这种短小精悍的形式改造并引入德国文学之后,影响日大,发展到利希腾伯格的《箴言集》再到俄罗斯的“狂人”罗扎洛夫的大量断片,体现出思想重于文学、或者文学与思想绞缠并行的特点。就汉语写作而言,从张申府的《所思》到鲁迅的《热风》,从萌萌的《升腾与坠落》到陈家琪的《人生天地间》,却逐渐使思想的彰显与意象的深植达到了某种汉语叙述与思想的均衡。

近读学者庞惊涛新著《钱锺书与天府学人》(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版),是他继《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之后,第二本关于大钱学研究相关的著作。本书标题应该是“巴蜀学人”才更为贴切,毕竟巴蜀概念要大于、早于天府。本书所列10位天府学人,按出生先后时间,分别是乔大壮、白敦仁、吴庚舜、龙必锟、杨武能、陈子谦、何开四、张隆溪、庹政、胡亮,从晚清、民国而至新中国,时间跨度约近90年。

在研究和写作过程中,庞惊涛特别注意对相关书信、文件的搜集和引用,让实物说话。鉴于私人通信受法律和版权保护,钱锺书先生和几位天府学人的私人通信,在书中有影印件展示,有一些尚属首次披露,嘉惠于学林。

我惊喜地发现,庞惊涛小心避开了对于钱式断片予以宏大叙事的论说,那才是最大的文体学反讽了。庞惊涛断片性札记的精短言路隐匿着两条小径:面对钱氏对于十几位巴蜀学人的臧否,庞惊涛在耙梳过程中进一步勾勒了巴蜀地缘的某种学术窘况。目高于顶的钱氏毕生未履蜀地,提及蜀人蜀学往往也是片言只语,但庞惊涛“缀补”出了一条钱氏寓目的幽径。可谓填补了钱学研究的空白;同时,他以笔记对笔记的文体、断片对断片的思想,这并非是他企图予以相颉颃,而是为了进一步彰显了钱氏言路中的微言大义,放大为一种情景交融的笔记,因而具有较高的可读性。

“断片”不但是钱氏阐述文艺理论的一种形式,而且是他打捞梦境、触摸天庭、神游太虚的一种历险文体。他已经将“断片”的灵活性和开放性功能,发挥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从《管锥编》到《谈艺录》以及《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笔记与断片成为了记录思想的吉光片羽。所以有学者断言,没有“断片”,就不会有钱氏对后世文艺理论批评的深远影响。

从思想层面而言,庞惊涛意识到,全面钱锺书思想的呈现是不可能达到的。他只能永远处于一种接近全在形象的状态,而问题和结论永远处在一种运动中的、开放的状态,所以,“断片”就成为了他朝觐历险之路上的一副匍匐倒地的木掌。所以从高处着眼,断片就是个体思想者逾越天堑与宏大叙事的一根钢丝。

常识告诉我们,思想必须通过它最“对位”的文体来表达。文体之变,宛如兵器之于技艺的重要。显然,文体意识是由文本在读写过程中的自有功能所决定的。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为写作提供了编码程序;为阅读暗示了解码方式。我再提示一个如下的言路:庞惊涛是思考往往是在一般人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光临、锲入的,它总是以缓慢的姿态出现,让自己松弛下来,准备好盛接它的器皿。它以一个形象、一个反诘、一个断片的彰显来还原钱学碧海的形象,溯本清源,最终让这些藏匿在历史深处的名物,回到了摇曳多情的蜀地……

所以,思想是一件需要放弃“用力”的工作。庞惊涛从事的,是一种富有意味的慢。有时,“比缓慢更缓慢”。本书中编《<管锥编>中的蜀地人物与名物》,我以为是尤其出彩的部分,涉及到几十种几乎没有被梳理过的蜀地人迹与名物,比如蜀地大象、龙目、蜜唧、邛崃九折阪、古堰如今尚斗牛、扬雄《逐贫赋》的异光、邛都的灵蛇与邛都陷落、蒲元的造刀术等等,考辨中富有情致,叙述中包含同情历史与古人的大悲情怀。

钱锺书先生对于前蜀王建的《宫词》多有关注,他还认为花蕊夫人的宫词“内家本色,天然流丽”、“足夺王建、张籍之席。” 另外,他对于陈铨、李宗吾等人还有一些观点,这些接踵而至的研究,我想这是庞惊涛继续穿行于历史与现实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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