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 | 余华:“如果把现实当成法庭,文学是最不起眼的书记员”

封面新闻 2018-07-26 15:25 34733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李靖

身为当代中国文学的一员大将,余华经常受邀参加世界各国的文学交流活动。常年的观察和阅读,再加上亲历所见,让他对世界文学有着非常深入的思考。纯文学杂志《收获》,在2018年推出了一个新专栏《行走的年代》。这个专栏邀请作家直接书写自己的生活与人生经历,彰显作家与时代的关系。栏目的开篇之作便是余华的《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在这篇文章中,余华从参观耶路撒冷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谈起,其中提到关于一个波兰农民的细节,在希特勒疯狂杀害犹太人时,这个波兰农民把一个犹太人藏在家里,直到二战结束。他被人们当成拯救犹太人的英雄,他却回答说,“我不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余华由此进入了“人是什么”的思考。

在余华的思考看来,人有许多的共性,包括愚蠢,也包括自尊和怜悯等等,不管是古代还是当代,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我们都从人身上看到这些东西。哪怕是精神失常的人,他仍然是个人,他有他的属于人的逻辑。余华引用了鲁迅和莎士比亚笔下精神失常的人的例子,让我们看到人性里面共通的内容。

2018年7月,余华亲自编选了一本杂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么》,收入了他近些年在国际文坛游走时,所写的思考型杂文和随笔。其中就包括《我只知道人是什么》、《爸爸出差时》。这些杂文,从往事到现实,从自我到时代,既漫谈生活体验,也谈及创作心得,他生动回忆了他和福贵、许三观等笔下人物的相遇,也讲述了走访世界时和勇敢的波兰农民、和意大利精神病院病友的相遇……有时候他们千千万万,有时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这些对人性宽广与丰富的探究,展现出一位优秀作家对生活的深刻洞察。

有一次在意大利,余华被邀请方安排到精神病院去跟精神病人进行文学对话。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他与翻译一起,与一屋子全是精神病人的读者一起交流文学。余华难免感到紧张,而且陪同访问的当地翻译也异常紧张。但最后,当余华他们告别出来,看见这些精神病人有男女搂在一起去食堂吃饭,他突然发现原来精神病院里也有爱情,这就够了。余华写道:“我此前觉得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无底洞里,但是那两对男女亲密走去的身影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那里有爱情。”

余华是铁杆足球球迷,是资深影迷。在《爸爸出差时》一文中,余华写道,从1994年他第一次看到来自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爸爸出差时》之后所进行的思考。余华在看过没有中文字幕和有中文字幕的《爸爸出差时》时之后,发现自己“是在看一部有关自己往事的纪录片。”一部伟大的电影后面存在着千万部电影,不同的观众带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去与这部电影接触碰撞,发出共鸣之声。这样的共鸣之声或多或少,有时候是一两句台词,有时候是一两场戏,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故事。这共鸣之声也是引诱之声,引诱观众置身于电影之中,将自己的人生加入别人的人生里,观众会感到自己的人生豁然开朗,因为这时候别人的人生也加入自己的人生里了。所以一部伟大的电影会让观众在各自的记忆和情感里诞生出另外一部电影,虽然这部电影是残缺不全的,有时候可能只是几个画面和几句台词,但是足够了。

一位文学博士曾经对余华做了一个简短的访谈。博士提到,一个作家写作时如何把握叙述分寸。余华讲述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里的一个细节。余华说亨伯特为了得到洛丽塔采用的伎俩是和洛丽塔的母亲结婚,亨伯特一直想着洛丽塔的母亲怎样死去,“我觉得纳博科夫也一直在想如何让这位母亲死去,如果她不死的话,亨伯特无法得到洛丽塔,纳博科夫也无法写下去,所以她在小说里死了,一个简单的细节就让她死了——她读到了亨伯特狂热色情的日记,才知道亨伯特的目标不是她,是她女儿洛丽塔,她情绪失控夺门而出,冲到街上时被一辆卡车撞死了。这样的处理似乎是一些平庸电视剧和平庸小说里的处理,不应该是纳博科夫这种级别作家写出来的,但是没有问题,纳博科夫毕竟是纳博科夫,他在此前的叙述里做了不少铺垫,让亨伯特在想象里一次次弄死洛丽塔的母亲,比如一起游泳时如何潜水过去拉住她的双腿,把她拉进水里淹死,造成她游泳时不慎溺亡的假象。纳博科夫应该觉得这样还不够,在车祸之后又让那个卡车司机带着一块小黑板来到家里,一边用粉笔画车祸现场图,一边向亨伯特解释那不是他的责任。我告诉这位文学博士,这个车祸之后的小黑板的细节尤其重要,让这个车祸之死处理变得与众不同了。”然而,这位文学博士去专门查了小说《洛丽塔》,发现那个卡车司机不是带着一块小黑板来到亨伯特面前,是带了自制事故图。不过,这位文学博士觉得余华讲述的自己记忆误差里的小黑板比自制事故图更有意思。

就此,余华说,每个人在自己的现实世界之外,都拥有一个虚构世界,很多的情感、欲望和想象存放在那里,期待被叫醒,电影、文学、音乐、美术,所有形式的艺术如同叫醒闹钟,让人们虚构世界里的情感、欲望和想象获得起床出门的机会。然后虚构世界开始修改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也开始修改虚构世界,这样的相互修改之后,人生不知不觉丰满宽广起来,并且存储在记忆之中。当然记忆会有误差,误差是在相互修改过程中出现的,也是在时代差异、文化差异、人的差异等差异之中出现的。

作为一名一流的小说家,余华对文学的思考,非常深入而别致,妙句频出。比如他说,“如果把我们的现实当成一个法庭,文学不是原告不是被告,不是法官不是检查官,不是律师不是陪审团成员,而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书记员。很多年过去后,人们想要知道法庭上发生了什么时,书记员变得最重要了。所以文学的价值不是在此刻,而是在此后。”“真理就是这样一种单纯的存在,你们要去寻找它,它才会有,然后它会引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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