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何竞:体验者

封面新闻 2020-12-17 11:29 39411

文/何竞

她走中间,左右是黑白无常。掀开门帘,内里置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她浑身哆嗦,抬起无助的目光望向黑白无常,他们依旧冷着脸孔,眼珠子似泥塑。她晓得,黄泉路上,人人孤零零,索性咬牙,闭眼,跨腿躺了进去。

棺材并不如想象中阴森恐怖,里面的小软枕,甚至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她心酸地想: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死人了吧?

明明是“死”,她偏偏想起了“生”。她的出生,并没给父母带来多大喜悦。她其实也想不通,母亲那时在军队的官阶高过父亲,个头也高过父亲,怎么会“下嫁”各方面都不起眼的这个男人?

母亲总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训不完的话。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在背地骂她母亲:母鸡孵个蛋还晓得带着鸡仔捉虫呢,你妈妈连母鸡都不如!她起初很伤心,后来心里竟结出一道厚厚的痂。

年轻的她唯一狂热追求的,是与母亲叫板作对的成就感。母亲若脸色被她气得发白,她晚餐会多吃下一碗饭;母亲若恼怒得血压升高,她会欢天喜地去看电影。

她嫁的男人,母亲一百个看不上,那人拥有父亲年轻时的所有窝囊习气,偏偏还固执暴虐。她最初吃男人拳头时,还没出月子。男人扇了她耳光,又将她推倒,狠狠踢了几脚,他呸一口,恶狠狠地骂:死蠢相!

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一寸一寸将骨头收拢,折叠,聚合,鼻青脸肿地抱着儿子回娘家。母亲掀翻桌子,大喊:“离婚,不离你迟早死在他手里!”她肿得发亮的腮帮子,忽然浮上一丝诡异的笑。

她才不会离婚,男人在她身上暴虐的伤,成为她面对母亲时闪闪发亮的勋章。她总是那么骄傲地,青一块紫一块地去找母亲,让那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女人,越来越频繁地造访高干病房。再后来,母亲因脑溢血死在了病房。

她终于离了婚,将全部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她肚子里,是她身上的一块肉,现在儿子已经戴了红领巾,在她看来,还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肉。

离婚后,屋里仅有一张双人床,母子一起睡。孩子起初并不反感她紧紧抱住自己脑袋,搂得他喘不过气来。后来,儿子不愿意当妈妈怀中的乖小孩了,她要死要活不准儿子打地铺。母子吵了一架,元气大伤。最后,她含泪妥协,和儿子各睡一头。

男孩汗脚的气息浓重,她却如嗅兰馨。有天晚上,儿子睡着了,她悄悄掀开被子,将一双汗脚抱在怀里,发烫的脸颊贴在脚背上。儿子从梦中惊醒,双腿忽然用力一缩、一蹬,她跌倒在地。儿子胸膛起伏,泪光闪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你不是我妈妈,是怪物!

第二天,儿子背起书包去找爸爸,执意要跟爸爸生活。那男人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来凑什么热闹?伤心的孩子拿手背擦着眼泪,天大地大,竟不知该往哪里走。

邻居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说儿子出了车祸。她愣了半天,一把抓住好心邻居的衣领厉喝:你全家才出了车祸!

孩子的遗体,冻在太平间里。她什么事都做不成,既不配合交警的工作,也不理会前夫的谩骂。她只想死,一心求死。于是,就来了“体验死亡”,躺在棺材中,一生像电影画片一般静静闪过。

她终于抽搐起来,眼泪和鼻涕弄脏了小枕。她从嘤咛流泪到嚎啕大哭,身体在木板上撞来撞去。与咚咚声应和的,是半辈子的悔痛。她不知哭了多久,抬足从棺材走出时,身体轻飘飘,浮在地板上找鞋。

她像个游魂,晃荡出厚沉沉的帘子。已经下半夜了,黑白无常各披了一件军大衣,他们面前摆着半瓶白酒,一小堆盐花生,眯眼看她,表情有了慈悲的温度。

她已经不抖了,从口袋里多掏出一张钞票来:把枕头弄脏了,我赔。

黑无常轻轻摇头,白无常倒了半杯酒给她,声音沙沙地说,大姐,往前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重生的人了。

她点点头,白酒辛辣、呛嗓,一入肚腑便燃点蓝色火苗,好歹给了她力气。她想,明天,该去给儿子办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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