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物|曾河:一条河与一个谜——遥寄蜀派古琴家、曾祖喻绍泽

封面新闻 2020-05-13 11:13 38619

文/曾河

【人物简介】

喻绍泽(1903—1988),1903年出生于四川成都。近现代杰出的蜀派古琴教育家、演奏家。其琴风在传统川派豪放噪急的基础上,又有稳健古朴的特点。喻绍泽八岁入私塾,十七岁考入省立外国语专科学校专修英语,毕业后做了十六年的中学英语教师。他喜好音乐,先后学习过笛子、二胡、琵琶等乐器,十五岁投师舅父廖文甫学习古琴,得其真传。

1937年,喻绍泽、裴铁侠等人发起了“成都律和琴社”,1947年又发起了“秀明琴社”,接待过查阜西、胡莹堂、徐元白等著名琴家。1956年,喻绍泽成为四川音乐学院专职古琴教师,是整个西部地区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专职古琴教师。同年,他作为蜀派琴家的唯一代表参加了全国首届音乐周的演出。1960年,他赴西安音乐学院执教古琴。1962年,回四川音乐学院继续任教。1979年,已是古稀之年的喻绍泽再次恢复组建了成都“锦江琴社”并担任社长,团结亲人开展琴事活动。喻绍泽善长演奏《流水》《醉渔唱晚》,曾打谱《孤馆遇神》《幽兰》《胡笳十八拍》《秋鸿》等曲目,并创作过《欢乐》《除夕》《思念》等现代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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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做完这部口述史,我的外曾祖父喻绍泽(我更习惯称他“祖爷”),留给我的全部印象,仍是一个模糊的背影。祖爷与我的交集,仅出现在每年清明的祭拜和奶奶的龙门阵中。三月时节,川西平原的油菜花开得正浓,每次大人带着我去给祖爷扫墓磕头,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片金黄的光。

八九岁时,锦江琴社的雅集正办得热闹,有时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玩儿。此起彼伏的琴声中,我注意到,关于祖爷生前的点滴回忆,是长辈们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说起他,眼睛里的那种温情,是童年的我难以道明的。那个时候,捉蚂蚁对我的吸引力比琢磨这个大得多。

1988年,喻绍泽与孙儿曾成伟、重孙曾河

古琴是什么?

那几年,我跟奶奶住,在她接我放学的路上,在她忙活的厨房里,甚至在冬天温暖的被窝,我偶尔也会问她,祖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时候,奶奶就会打开话匣子,把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蓉城旧事,尽量以一种我能听懂的方式细细讲来。从喻公馆高高桂花树下的鲜花火锅,再到常伴祖爷读书时那一盘炒胡豆……这是不是奶奶小时候最美好的记忆?她娓娓道来,是在讲给我也是讲给自己听吧。从奶奶的老故事中,祖爷给我的印象,是一张笑脸,是一个会弹琴、永远笑呵呵的老人,这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

9岁那年夏天,父亲专门为我斫了一张琴,我向着此生注定要走的那条路迈出了第一步。古琴是什么?对于一个贪玩的孩子来说,琴还真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东西,因为有它,我再也没办法和院子里的小伙伴随时玩闹。每日拂晓,父亲准时抚琴心驰物外,琴——便成了我儿时的闹钟。学琴头几年,我跟父母在“练琴”这个问题上斗智斗勇。不过,我偶尔认真,也会注意到,祖爷的名字出现在好多琴曲名称的下方,这时候我又觉得,那么多的曲子都是他传的,这个老头儿应该很厉害吧。

1999年,香港雨果公司为祖爷《蜀中琴韵》系列出版了一张唱片《蜀中琴韵·喻绍泽》,那个年代能够出一张唱片是相当不得了的事情,我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去问奶奶,一问一答中,祖爷的形象渐又清楚了一些——爱笑爱弹琴,而且琴弹得极好的老人。

祖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并不常想这个问题。直到做这部口述史之前,对他的印象始终定格在那个逝去的背影和温情的笑脸上。我自己却已成年,必须去面对人生种种选择,而这些选择始终与琴相关。我偶尔会思考,与琴相伴一生的祖爷,是否真如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有故事”的人

去不同的老人那里,听他们讲关于琴的故事……是一件容易让人感觉浪漫的事,我也很愿意这样形容我的工作过程。我们倾听的对象,很多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也是祖爷的学生和琴学后辈,可惜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坐下来聆听他们的回忆。我注意到他们的故事中,“喻绍泽”这三个字始终占据了重要的一部分。而他们提到这位老人时的神态,竟和我十几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猛然觉得,重新认识祖爷的时候到了。就像一张拼图,我将要从他们的故事中找到碎片,拼出他背影的另一面。

每一个“有故事”的故事,总是让人心驰神往。这些拼图,大大丰富了我对祖爷的想象,但我能想象到的东西越多,疑惑便愈深。喻绍泽,一个受过新式教育又生长在传统家庭的民国知识分子,面对如此巨变的民国社会,心里是否也会有价值观的迷茫?当他经历鼎革之变,突陷前所未有之困顿且靠打零工为生时,心里是否也会有幻灭的无力感?“文革”中无法弹琴,只得把琴藏在被子里求得保全,那时,是否也很想找一个知己倾诉?他人生中一个一个的故事,变成了我想继续了解他的问题和动力。

喻绍泽1920年代就读国立外专时留影

当我顺着这个线索再想发现一点什么,却遇上了一堵墙。之所以感觉是一堵墙,是因为我再次体会到的祖爷,是一个纵有千般喜怒哀乐,都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人。他总是笑呵呵的,生活的种种坎坷,在他看来仿佛都没什么大不了;而一切的小欣喜,对他而言又像是大幸福。就算最为困厄之时,也不忘继续他“早歌夜弦”的生活。在桃李天下的耄耋之年,却对所有赞誉诚惶诚恐。他似乎不想多说什么,我“失望”地发现,祖爷对我来说,恐怕不仅是个背影,且更是一个谜。

惟乐不可以为伪。当一个人真正进人抚琴的状态,他的心是藏不住的。音乐可以穿越时空,我想,如果站在一个“琴人”的位置去观他之心,是不是可以生出别样一番印象?于是我花了大量时间去做两件事:聆听他的录音,模仿他的演奏。“乐蕴于身”,我想通过声音与身体去触及他的内心,于我,这亦为一种全新的尝试。

谛听祖爷的《秋水》

我选择了《秋水》一曲。戴上耳机那一刻,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与他。

仿佛在一个虚空中,远远看着那个老人的一招一式。我尽力模仿,希冀于抹挑勾剔间寻到他的思绪。但这是很困难的事情,我习琴已逾十五载,对音乐已有了些自己的想法,放下自我去体验他者,对我来说不算容易。琴,始于吾心经由吾手发于吾声。我的《秋水》,是清江之上,一个玄色衣冠老道于初秋时节信步江岸,这意象跟《富春山居图》中的景致一般,尽是一派天真烂漫。由此,我的演奏是在追求每一个音的温润饱满,音落音起之间,无声胜有声的气韵流动。

细细谛听,祖爷的《秋水》,我却参不出来任何端倪。每一句起落不似我所追求的饱满,却句句铿锵,毫无造作。高音一段,多四、五徽走音、掐起,从其音准、速度、节奏来说,均透出一个演奏家的深厚功力。如果耳朵不能领会,那就用手指去体认,我开始模仿他。一开始我完全没有办法跟上他的节奏,他的气韵流动无常,他的演奏全不像当代琴家那般章法,以致一瞬之间抓住他的风格“常数”,仿佛“无常”便是他的“常”。当需要在同一徽位频繁换弦,他的做法与我那种“了无痕迹”的追求,更是相差甚远,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根本未曾考虑。我便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或许,以这样 的方式去体悟他,本不是对的方法。怎么办?

喻绍泽1930年代抚琴照

办法想了许久,我决定放弃计较每一次抹挑勾剔的惟妙惟肖,而是用一种“感觉”去演奏,用那种“不经意”的感觉去模仿。抛弃自己之前建立的一切演奏方式、音色审美、气息惯习,以一种几近“酒后抚琴”的状态去体验。酒过三巡,祖爷的《秋水》浑然指间,这样的“水”不是我能够触的水,而是一种看不到的气息充盈天地,能感到其存在,却不见其方向与形质。这就是祖爷的《秋水》吗?他将所有的节奏、音色、气息消解成了一种“自在”。

如武陵儿发现山洞尽头的光,我顺着这种感觉一遍一遍地体认,渐渐冒出一个想法,祖爷也许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演奏家,他将自己的生命蕴育在声韵之间,乃是一个寻常且不凡的人,祖爷的形象好像渐渐清晰。

他是个永远的谜

很多事情机缘巧合让人惊叹。上世纪80年代,香港的荣鸿曾先生曾为祖爷留下一批珍贵的影像资料,一直保存在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的音像资料馆中。三十年后,经由香港琴家谢俊仁先生,我们辗转得之。当祖爷抚琴的影像映入眼帘,那一刻,一个更加立体的喻绍泽,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琴学人生中。他弹琴的每一个姿态、与身旁的人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一些无关宏旨的花絮,每一个细节,都蕴藏着巨大的信息,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体认。我突然有一种释怀的感觉,也最终明白,对于“喻绍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种种探寻,都已经不再重要。对我来说,他是个永远的谜,那些由历史造就的谜,永远不会亦不需被真正破解。

历史是什么?有人认为它应该是一条河。在它向大海流动的旅程中,会有许多承载着时光的溪川汇入其间。这溪川奔腾,注定了一滴水想回望走过的风景,已了无可能。

似水年华,只剩下朦胧的追忆。但河依然在那儿,路依然在那儿。一瞬间,竟觉得他像极了我的《秋水》世界中,那个溯江而上的老道士。在他的眼中,万物便是万物,他的步伐轻盈、天真、了无羁绊。而我,则像是他脚步带起的一粒尘埃,在初秋时节的空气中,默默地看着他轻快的脚步,渐行渐远。

内容来源:《蜀中琴人口述史》

特别鸣谢:四川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杨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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