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文月:回声

封面新闻 2020-05-21 10:31 43360

文/文月

家乡有许多峡谷,峡谷很深很长,对着峡谷大声喊,回声很隆很长。前年夏天,92岁高龄、阔别家乡10余年的父亲回了趟老家。回去的时候,我用轮椅将他推上了动车,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动车。

回到家乡,为89岁的母亲祝了寿,与健在的两位姑妈聚了聚,见了见下放农村时的“老伙计”,到爷爷、奶奶的坟前进行了祭奠。父亲体力、心力消耗很大。回来的时候,坐的是救护车。当救护车抵达他近两年长住的、医养结合的成都慢病医院时,缓过气来的父亲主动提出:“我是第一次坐救护车,而且还是家乡的,一起留个影吧。”

189天后,2019年正月初二,父亲走了,留下一首叫《示儿女》的诗:

世传佳话要继承,儿女管教须从严。养子不教父之过,教子不严父母错。
儿女无能怎见人,黄荆条下出圣贤。成人方知父母恩,总盼龙凤早飞腾。
人生一世自然灭,何须号啕泪不绝?不声不息不祭奠,尸骨灰尽撒荒野。
抚儿育女传统接,赡父养母儿女责。日后无论谁先去,反哺跪乳是美德。

这首诗实际上写于5年前。父亲走之前一年,连续两次病危后,大姐问他要不要立遗嘱,他说:“不用,就看《示儿女》,那就是我的遗嘱。”

眉山三苏祠苏家老宅的古黄荆树

父亲的温暖是静默的,润物无声。父亲早年过得很艰难,一生疲惫,最后一年终得圆满,几无憾事。父亲走后,我们去了很多他曾流连的地方凭吊,其中一个是他从家里出来后、在慢病医院前住的时间最长的温江国色天香亲睦家老年健康公寓。如朱自清父亲的背影,他的形象就定格在6楼那扇窗户上:每当我们去看他,离开下楼到停车场,抬头一望,总会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的车辆驶出他的视线。

记忆中的父亲沉默寡言,总是默默地站在母亲身后,除跟随母亲写过一些打油诗和为平反写申诉材料外,没见过他写过什么东西。2019年11月,四姐回家乡,在一位朋友处发现了原石柱县教委的一份文件,文件转发了2002年4月25日和5月1日父亲写给县教委的两封信。一是《我们》,二是《“回娘家”》。

《我们》实际上是一份发言稿,父亲说:

是五星红旗的升起染红了东方黎明,是伟大的共和国母亲拥抱了年轻的我们,给我们‘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祖国母亲指向哪里,我们就朝着哪里前进。
我们在前进的道路上也曾经遭暴雨打、雷火烧,悲欢离合、死而复生,但地动山摇摇不动我们对教育事业的执着信念;邪风污水染不黑我们火红的心!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最傻又最聪明,一生勤奋,两袖清风;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是优质材料制成的,价廉物美,经久耐用;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天真过,成熟过,狂欢过,痛苦过,光辉过,暗淡过,千秋功过,任人评说。明月是我们的情怀,星星是我们的眼睛,奉献是我们的快乐,真理是我们的灵魂。
莫道我们已两鬓霜雪,但仍然拥有一颗火热的心。既然爱上了祖国母亲,就要为她奉献青春,为她白头,为她燃成灰烬。

父亲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20余年,历经坎坷,写此信时已近80岁高龄,早已青春不在,但无怨无悔!

上世纪50年代,一家人在桥小的合影

在第二封《“回娘家”》中,父亲写道:

一进校门,那焕然一新的面貌和琅琅的读书声,使我们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而今,桥小的经费虽纳入正常拨款,但上届留下将近十万元的欠债;桥头将被淹没,学校去向如何?三至六年级增设英语课,需要专职教师;田坂村小的恢复和石坝村小的建设尚待完备等等,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今后如果桥头乡如果被拆,请不要拆桥小,桥头人民需要桥小。
二、进一步做好桥小老师的思想教育,让他们安心工作。
三、对桥头学校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可能范围内适当解决。

写此信时,距离他离开桥头小学已经45年,退休近20年了,但他牵挂的仍然是那里的困难、那里的发展。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为痛苦,只为感动。读罢父亲18年前的两封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份温情,一份不舍,丝丝沁入心脾。

父亲既严格,又洒脱;既炽热,又淡定;既执着,又细腻。他曾自嘲这一辈子“工农兵学商,什么都干过”:“大跃进”时被征召去大练钢铁,是为工;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是为农;解放初征粮剿匪,是为兵;平反后没岗位、卖小百货,是为商。实际上,他当农民的时间最长,但骨子里还是一名“士”,是一块经烈火淬炼的普通“砖头”,但正是一块块这样的“砖头”垫实垫高了民族的脊樑和共和国的基础!

伟大是普通孕育出来的,普通集合在一起就是伟大。在特定的历史转角,不经意的善意、担当、坚守就是伟大,从普通到伟大的转换只是一刹那。我想起了游俊写给诸葛亮的名联,稍改一下,献给父亲:

两信酬故土,一诗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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