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张炬辉:成都,凌晨四点

封面新闻 2019-10-28 17:48 38059

张炬辉(成都)

钟年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绚丽的屏幕上除了“4:00 星期四”的字样,其他的干干净净。屏保上原本装的和秋天在苏梅岛上的恩爱照,随着上周从民政局出来后,已经换成了单一的灰色。

以前每到晚上12点还没有回家,秋天就会打来电话或者无休止地发着微信。钟年知道,由于工作的原因,他从来就没有让秋天放心过。自己所任职的公司是全国通讯行业最大的设备供应商,随着公司一天天地做大到上市,自己也从一名普通的业务员升迁为成都分公司的销售总监。

秋天是在一次朋友生日聚会上认识钟年的。那还是初秋,秋天一袭粉红的职业套装,纤细的手指因为美甲的衬托,让人特别怜爱。钟年看见那端着红酒杯的玉指时,心中莫名地一阵躁动,他心里清楚,这次有可能要栽在她身上。

钟年刚参加工作时,当时的销售总监一次在酒桌上说过一句话:“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只能欣赏,不敢亵渎;第二种是看见她就想把她娶回家。如果你们今后遇见了第二种,要当心一点,因为,你的理智会瞬间丧失,你的智商也会降到零点。”秋天,似乎就是属于第二种的女人。

那天聚会后,钟年凭着现场留下的微信号,再使出这些年剧里剧外娴熟的手法,终于在一个月后把秋天追到手了。当时,秋天一把握住他问:“你敢不敢现在就和我结婚?”钟年愕然,似乎忘了以前总监告诫过的忠言,努力挤出幼儿园小班的理智和智商,使劲点着头,连口答应:“可以,可以,现在就去。”

拿着结婚证,钟年自己都想哭,这叫什么事儿,大千世界的诸多烟云就此被葬送了。直到上周,秋天把钟年抓现行堵在酒店里时,秋天居然没有吵闹,只是淡淡地问:“你当时是不是因为冲动而和我结的婚,现在很后悔?”

说实话,婚后秋天对钟年很好,这些年钟年的职位上去了,但收入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改观。两人在三环边上按揭了一套房子,有几次钟年晚上回家都能看见秋天在吃泡面。钟年有时候一阵心酸,想想自己每天晚上在外面陪着相关领导,一顿饭就是七八千元,再记记,似乎也很久没有给秋天拿过家用了,而秋天一直没有上班。新婚晚上,两人学着周星驰《喜剧之王》里的台词说着:“钟年,我没有工作。”钟年大声说着:“我养你呀!”

今天是陪江苏某通讯公司采购部经理吃饭,3瓶酒下肚,那胖经理就红光满面地吵嚷着要去夜总会。钟年叫了一辆车,拖着肥经理来到某夜总会。进了包间,点了酒水,陪着胖子喝了3杯,钟年就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将手机揣进兜里时,碰到了一张A4纸,这是单位每年一次体检的报告。今天人事交给他时表情怪怪的,当时忙着去机场接胖子,也没有看就直接装进口袋。趁着夜总会走廊上晃动的灯光,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打开看着上面的各种指数。空腹血糖:18.8;餐后两小时血糖:28.8;糖化血红蛋白:11。这些是他比较熟悉的数值,因为母亲长期患糖尿病,所以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家都会听见这些专业名词。看着这张逐渐模糊的纸,他觉得胸口似乎更加压得不能呼吸,因为他知道这些数值意味着什么。

父亲住院已经快半年,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塞,半身瘫痪。以前秋天还可以代为照顾一下,现在只能请护工。父亲问了几次为什么秋天没有来看他,钟年不敢讲实话,只是支吾着说秋天的母亲也病了,需要她回老家去照看一下。然后给父亲请了第一个护工,一个年过五旬的大姐。就在今天去机场接胖子的路上,父亲打来电话说,那大姐一点都不负责,早上脸都不给他洗,让他赶紧去医院把人换掉。

站在包间门口的钟年开始呕吐,边使劲儿地吐着黄水,边大口喘着粗气。扶着墙喘息了好一会,他还是觉得太闷,于是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咬着牙,缓缓地往大门口走去。一路上,三三两两的服务员礼貌地和他打着招呼,神采奕奕地大声说着:“先生,您好!”他想像往常一样神态自若地挥挥手,微笑面对,但今天忽然发现,平时最简单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他走得很艰难,100多米成了难以逾越的长跑。

凌晨4点的成都很安静,在霓虹闪耀的灯光里分外纯洁。空气将这座城市紧紧地包裹成一座坟墓,每一盏灯红酒绿的出处都像极了一口口活棺材。烟草的气息似乎是活人们祭拜的檀香,挥洒的钞票被当着漫天飞舞的冥币。钟年走向大门口时,恍惚中感觉自己正神志清醒地走向火葬场的焚尸炉。

钟年低着头,靠在夜总会门外,胸闷逐渐好了一些。钟年不知道一个人在夜总会门口靠了好久,包间里的胖子也没有来电话找他。他无意识地掏出手机,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父亲今天的护工还没有安排,也不知道父亲今晚怎么上洗手间,怎么吃饭。一想到医院,口袋里的体检报告又飞出了眼睛。一组组数据,他似乎看见自己每天像母亲一样在饭前偷偷地找着僻静处注射胰岛素的那一幕。

他努力地朝着天空挥动了一下拳头,在抬起手背的时候,手腕接触了一下眼睛,居然发现自己眼睛是湿的。他深呼吸着,极力控制情绪。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必须咬牙将胖子陪好,胖子这次过来是准备和成都公司签订一笔大单的,从总公司分管副总到西南公司老总都非常重视,命令他必须陪好,拿下!

手机久违的短信提醒声响起,拿起一看,是胖子发来的,问他跑哪去了。钟年用双手拼命地在脸上反复搓了几下,再用劲拍拍自己的脸颊,然后拼凑出一个微笑,调整了一下步子,貌似精神百倍地走进包间。

看着胖子心满意足地走出包间,钟年心里突然产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恨不得抓起一个空酒瓶从后面直接向胖子砸去。安顿好胖子后,钟年坐在行驶在南三环上的车里,音箱里传出了淡淡的歌声:“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哦,直到所有的灯的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放进裤兜······”这是成都最近很火的歌,大街小巷都可以听到,钟年却觉得整个歌词都不对:“成都什么时候灯会全部熄灭?挽着我衣袖的人有多少是互相认识的?都被挽着衣袖了还有谁会淡定的把自己双手放进自己裤兜?”

他感觉脑袋越来越沉,眼眶也喝醉了,不断地涌出酸酸的胆汁一样的液体。刚才给胖子用自己身份证安排住宿时,居然发现自己已经40岁了。40岁,人到中年的数字。

成都的夜没有改变,沉得如墨,闪烁的灯光将沉静片片切割,任凭喧哗浮现在五颜六色里,让那些深处的卑微安静地藏进灯光找不到的地方。静静一听,偶尔的哭泣声若即若离地传来,有哭诉,有忏悔,有临死前的祷告。

【作者简介】

张炬辉,四川成都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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