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物｜杜阳林：陈子昂悲情的最后一夜

杜阳林（成都）

黑狱森冷，陈子昂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受过杖刑的他浑身遍体鳞伤疼痛难忍。但他仍趴在地上，咬紧牙关，借着从高处一扇小窗透进来的稀薄月光，为自己占卜。

这是子昂最后一次占卜了。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蔓延，淌下鼻梁。他心如死灰地叹息：“天命不佑，吾殆死矣！”他才四十一岁，如何就“天命不佑”了呢？子昂没有去指天问地，他微微阖上双眼，过往历历，从脑海深深浅浅地浮上水面。

少年时代，子昂爱的是剑走游蛇，是江湖行侠，做学问有什么意思？面对父亲的一番苦心，他仍旧是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并不认为自己的未来，要在书本中寻找依凭。一次意外，子昂击剑伤人，这让他心生顿悟，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这样刀来剑往地过一辈子呢，还是去寻找生命真正的意义？他推开了蒙尘的书房，开始坐下来一一阅读父亲在案头放了数年的经史子集，用功之极。几年后，他便学涉百家，满腹经纶。

公元682年，两次落第的子昂，再次来到繁华的京城长安。他曾有过的万丈雄心，激情壮志，在现实面前一次次被击溃。但他毕竟年轻，即使心中装着沮丧和失落，仍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令他眼神熊熊如炬。

子昂看到有人在卖胡琴，要价百万。身着华服的豪门子弟挤成一团，议论纷纷地围观不散，却没人舍得花如此高价买下此琴。子昂出钱，买了胡琴，第二天，在长安纸醉金迷的宣阳里宴会豪贵，捧琴感叹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言毕，狠狠将昂贵胡琴砸向地面。

那一刻，帝京记住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记住了他的狂傲与孤郁。三年后，陈子昂终于科举得中，他志气昂扬地走进了这巍峨宫门，以为从此便迈进了实现理想抱负的新天地。

那时，仿佛人生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武则天看好他，初授他麟台正字，后升右拾遗，说来好听，但其实不过是八品左右的言官罢了。子昂却将这言官，当得太认真，他恪守着真理的信条，眼里容不下半粒砂子，臣下有不对的，他上书反对，甚至“恩主”武则天有做得不对的，他也上书反对。

刚直不阿的子昂，在官场四面受敌，一度受到当权者的排斥和打击。696年，契丹叛乱，子昂随武攸宜出征，参谋军事。武攸宜是武则天侄子，堪称心腹重臣，但他在用兵上堪称平庸，刚出马就致前军陷没。陈子昂热情进谏，愿为前驱，领兵一战，武攸宜却讥笑他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压根不理不睬。一根筋的陈子昂咬紧倔强的牙齿，再次上谏，大大激怒了武攸宜，一气之下将之贬为军曹。

对于陈子昂个体生命而言，这次的降职受惩，也许是命运中的一场重大打击，绝对算不上好事，但对于唐代诗歌史、乃至中国文学史而言，我们似乎又要“感谢”这勇蛮、粗暴、心胸狭窄的武攸宜。否则，不会有《登幽州台歌》的诞生降世。

子昂心里盛装着巨大的孤独和悲郁，登上了千年前燕昭王为求贤而搭建的黄金台。

抬头望，苍茫天空，厚云阴沉；低头看，辽阔大地，谁主沉浮。朔风如刀，在燕赵大地刮了千年，也没吹散昔日易水送别的慷慨悲壮。燕昭王早已化为黄土枯骨，只剩这孤零零的黄金台，还有一腔热血抱负又屡受打击的自己。

天地悠悠，谁才是他的知音、他的明主？子昂在这黄金台上，先是迷狂一般地追问天道，为何要给予自己这么多失望？但慢慢的，朦胧泪眼的他昂起头颅，发出了一个君子心中的最强音：悠悠天地无极限，与之相比，个人的荣辱得失多么渺小，只有将有限生命，融入浩瀚宇宙，才能真正摆脱俗世羁绊，追寻到永生之光芒。

子昂觉醒了，也释然了，是痛苦拓开了他的视界，是悲伤令他走向成熟与豁达。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写就的寥寥几句，竟能生生不息，让后世永远流传。正如他也没有想到，在他三十八岁，因为父亲去世，“丁忧”的他辞职还乡，等待他的，不是故土温暖接纳的怀抱，而是使他走向覆灭的牢狱之灾。

子昂刚正，敢于谏言。他以为得罪了武攸宜的“罪过”，当初被权势重重打压与排挤，早就还了个干干净净，他还是太善良也太天真了。武攸宜仗着有武则天这棵“大树”，毫无节制，狠毒贪婪，他与射洪县令勾结一气，指使县令以诬陷之罪，逮捕子昂，投入大狱，严刑加身。陈家倾其所有地纳钱20万，县令却嫌不够，赖着不肯放人。子昂万念俱灰之下，拖着伤躯病体，为自己占卜，大凶之卦，已无力回天。

一生荣辱悲欢，如流水漫过沙岸，子昂睁开眼，再看了一眼遥遥的月色，万种念头，齐涌心间。少年时的任侠狂放，进士高中时的意得志满，屡受官场权贵倾轧的憋屈沉郁，登上黄金台时与天地的对话与和解，还有现在，他只求速死，才能保留最后一点清白和尊严，不再遭受更多的折辱与诬陷，不对那狗官低头，不向权贵告饶，倘若要用生命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第二日，陈子昂卒于狱中。

【作者简介】

杜阳林，原资深传媒人，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四川新闻奖。著有长篇小说《步步为营》《碧海剑心》《龙鸣剑》《落凤坡》；诗集《历史的记忆》；散文集《晨风暮雨》《长风破浪渡沧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