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作家徐迟与物理学家杨振宁的一次相遇

封面新闻 2020-12-30 10:51 37563

文/慕津锋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徐迟文库”中,珍藏着一封1986年6月9日,徐迟写给美国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的书信。信的全文如下:

振宁先生:
前年承蒙在石溪接见,归来写成文章,尚未定稿。拣出四章呈政,希望抽时间过目,改正和批评。
我的通信处是武昌东湖路20号4门2楼一号。
麻烦你,谢谢你,也很想念你,祝你
捷报频传
徐迟
86年6月9日

在该信的左下角,杨振宁教授用圆珠笔写了一封短的“回信”。

徐先生:谢谢你特地送给我你的文章,我实在没有功夫看,如发表请注明我未过目,至感。
杨振宁

一页信纸,两位名家的信,在我多年的征集工作中实属少见。

徐迟,原名徐商寿,1914年10月15日,出生于浙江吴兴(今湖州)南浔镇。我国著名诗人、报告文学家、散文家和评论家。徐迟在新中国报告文学领域曾作出过突出贡献,其代表作有《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祁连山下》、《生命之树常绿》等。其中,《哥德巴赫猜想》与《地质之光》均获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徐迟在信中所说“前年承蒙在石溪接见”,指的是1984年11月13日,徐迟在美国纽约长岛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理论物理研究所对杨振宁所进行的采访。那一年8月,徐迟接受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营(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的邀请,前往美国访问。在访问之前,徐迟便打算访问一位在美的华裔高能物理学家,或李政道、或杨振宁、或吴健雄、或丁肇中。在访问华盛顿时,徐迟曾向中国大使馆提出了这个想法。后来,在芝加哥参观时,徐迟结识了清末革命烈士邹容之孙邹镗先生,徐迟再次提起这个设想。没想到邹镗先生真的联系上杨振宁本人。杨振宁博士同意徐迟前去纽约自己的办公室采访,约定的时间为1984年11月13日。杨振宁建议徐迟到达纽约后,坐上午十时二十二分从纽约开出的火车,十二时一刻到达石溪站后,他会在车站接站。

11月13日早晨,《人民日报》驻联合国首席记者陈忆村送徐迟和记者洪蓝到纽约市滨州铁路局,乘坐前往长岛的火车。十二时一刻,火车正点进入石溪车站,杨振宁博士和他的助手聂华桐博士已准时在出站口接站。杨振宁给徐迟的第一印象是“杨振宁这年六十二岁,但看上去不像那个年纪。英俊而持重,好像憋足一股劲头似的,有一双闪光的眼睛。一交谈,我就感到他思维敏捷,必定决策果断,办事精干,……”

接到徐迟已近中午,杨振宁请徐迟到一家中餐馆吃饭。在餐厅,两人刚一交谈就“顶上了嘴”。徐迟说:“原子物理学家奥本海姆曾经说过原子物理高深艰奥,世俗经验无法理解,很难进入文史作品中,我对这话不太服气。”杨振宁博士说:“不服气也没有用,他确实高深艰奥。”徐迟说:“天下无不可理解的学问,只要能写出文章来,绝无读不懂的道理来。”见气氛不太和谐,杨振宁博士笑了笑,转过话题,和徐迟谈起别的事情。

餐后,杨振宁邀请徐迟前往石溪分校物理大楼里的办公室座谈。到办公室后,徐迟和杨振宁相对坐在一张办公桌对面。在杨振宁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只装有爱因斯坦的镜框,爱因斯坦衔着烟斗,用严肃的深思的眼睛,注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文学家和物理学家的交谈。

杨振宁博士落座后开口问:“你想问我什么?我该怎么跟你谈?”

徐迟说:“主要是两个问题,先说第一个,你得诺贝尔物理奖的那个科研成果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想知道,大家都不很明白。你能不能一句话一句地,用几句话,五句、十句或十来句话,用比较容易了解的话给我、给大家说得简单明了呢?”

“可以的,”杨振宁回答,“我尽可能用最简单、普通的语言讲讲看吧。”他沉思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一句一句说起来了。“在自然界里面有四种基本力量:强力量(使中子和质子在原子核中结合的力量)、电磁力量、弱力量(控制中微子相互作用的力量)以及万有引力——自然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四种力量组织起来的。一九五六年以前,如所周知,所有的试验也都表明,这四种力量的每一种都左右对称,争相每一事物都和它镜中对应是一摸一样的,专门的术语称之为宇称守恒。如果你说,人并不对称,人的心脏在左边,这并不违反物理学,因为如果你给一个人制造一个相反的人,他的心脏在右边,只要这两人吃一样的东西,吃的东西的分子螺旋式向反方向旋转,则两人一定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宇称守恒的。可是在一九五八年前后却发现了一些新粒子,它们有着令人迷惑的现象无法解释,当时就成为物理学家们最关切的热门问题了。那一年夏天,我和李政道在离这儿不远的勃洛克海汶实验室里研究这个问题时,曾大胆设想,左右对称,及宇称守恒这件事只是差不多完全对,却不是完全都对,不是绝对的对;在弱力量里不对,在弱力量里宇称不守恒。但是以前做过了很多弱力量实验,为什么没有发现过不对称不守恒的现象呢?以前做过的弱力量实验,因未涉及对称、守恒问题,所以没有发现不对称、不守恒的现象,而现在已发现了这么一些不能解释的现象了,因而应当专门为此做一个实验来证明在弱力量那里是左右不对称,宇称不守恒,那时这一些不能解释的新粒子现象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要用这样一组设备,还用另一组如同前者的镜中映相,反过来的设备,两者同时来做一个以弱力量为主要环节的试验,看做出来的结果,结果确证左右竟不对称,弱力量里宇称竟不守恒,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弱力量里出现了那些令人迷惑的新粒子了。吴健雄和美国度量局的四位科学家一共五人,按照我们俩人提出的设计和设备做了半年时间的试验,果然证明了我们俩的猜想,弱力量宇称不守恒,立即震动了世界物理届,从而半年后,我们俩人得到了诺贝尔物理奖。现已证明,所有弱力量的宇称都不守恒。它已成了弱力量的理论基石。”

杨振宁博士用了十句话,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解释。

徐迟听后说道:“你说清楚了,谢谢你。现在是否可以请你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从你得到了诺贝尔奖金到现在,也将近三十年了。人们本应当非常地关心你的工作的,但你的工作太难懂了,大家无法关心你。可否请你简明了地告诉我,这些年里你进行了哪些科研项目取得了怎样的成果?”

“可以的,”杨振宁说,“从1957年以来,我对统计力学对高能粒子碰撞现象都做了不少工作,但比较重要的一个主攻方向,就是规范场的研究。它的数学概念叫纤维丛。我自己对纤维丛也是不大懂得,因为大家知道今天一个物理学家要跟一个数学家对话的话,常常遇到语言不通的问题,几乎比讲外国话还难懂。”杨振宁给徐迟解释了纤维丛,他讲得很慢:“纤维丛有两种:一种是平凡的纤维丛,就是把一段纸带的两头粘合进来,正面对正面、反面对反面,形成一个圆环。其所以叫纤维丛,是因为它可以把一根根的直棍子绕成一束。另一种是不平凡的纤维丛,就是把一段纸带两端一正一反地粘合起来,形成数学上的“缪毕乌斯带”,它也可以把许多直棍子绕成一束,不过那条纸带在里面扭了一下,有一个折痕。”

杨博士继续说道:“目前绝大多数的物理学家都承认,纤维丛概念引入物理上来,已经是大家都接受的事实。数学家研究纤维丛已经四十年了。近代纤维丛最重要的创始人也是中国人,就是世界闻名的大数学家陈省身先生。我十年前去陈先生家里时曾对他说,把你们数学上研究的纤维丛引进到物理中来,当然我们很高兴。可是也很惊奇,不了解怎么可能物理学家用了同物理现象密切相关的推演方法所得出来的最后一个基本观念,是和你们梦想出来的观念完全一致地方。陈先生一听,立即反对,他说,这绝不是梦想出来的。照我们看来,这完全是按部就班,而且这是正确的。”

这次采访开始于下午13:15,谈话结束时是15:15,总计两个小时。在访问即将结束时,徐迟提出希望能看一眼著名的勃洛克海汶国立实验室同步稳相加速器。杨振宁说,因事先没有和勃洛克海汶联系,而且那里离这并不近,这很难办到。但他们楼下有一座加速器,虽小了一点,但还可以看看。杨振宁带徐迟到楼下一坐大厅,看了一个粒子加速器。杨振宁给徐迟介绍质子是如何从圆柱形范德格喇夫加速器注入到环形加速器,运行约一秒钟后如何接受向前推力加速到一兆电子伏,打到靶子上。

这次访问给徐迟留下了很深印象,他不仅见到了中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杨振宁,而且还知道了杨振宁是如何试验着、演算着、思索着关于粒子世界的以及统一自然界四种力量的规范长等等理论。

11月下旬,因武汉家中有事,徐迟匆匆结束了此次美国之行。1986年四月,徐迟开始撰写自己的美国旅行记录。其中,他特地写了一篇访问杨振宁的文章:《在纽约的长岛上—杨振宁博士访问记》。因为所谈问题过于专业,徐迟为了保证文章内容所述准确,特地写信请杨振宁方便时审阅,他随信附上了他所写的四章文章。

但是,杨振宁博士平时太忙,很难抽出时间来看文章。为了不耽误徐迟文章的发表,杨振宁特在原信左下角写下“徐先生:谢谢你特地送给我你的文章,我实在没有功夫看,如发表请注明我未过目,至感。”

《在纽约的长岛上—杨振宁博士访问记》这篇文章定稿后,发表在1987年1月11日《人民日报》第五版。文章发表后,读者好评如潮。后来,该文先后收入在徐迟199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一个旅行的秋天》,和1998年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生命之树常绿-徐迟报告文学选》。

在纽约与杨振宁告别之际,徐迟本与他约定当年年底在北京相见,一起共同参加中国科学院举办的“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论文发表三十周年的庆祝会”。回到国内后,徐迟在北京向中国科学院积极提出了申请,并被批准。但因妻子的突然去世,徐迟没有去北京参加这场庆祝会。“石溪之会”成为了他们今生唯一一次的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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