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论|庞惊涛:科幻小说的空间建构——以《时空迷阵》为例

封面新闻 2021-12-21 11:17 48688

文/庞惊涛

剥去《时空迷阵》(贾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科幻的外衣,这部科幻小说的内核其实是要深刻地展现二十一世纪初叶城市生活的隐忧和城市人的信仰危机。尽管贾煜在以前的多个中篇作品里都表达过这样的主题,但无疑,她这部长篇科幻处女作对这一主题的表达似乎更淋漓和充分,或者说,她要揭示城市空间对于人的价值和意义的企图、动机更为突出。这似乎暗合了威尔斯科幻小说的空间建构方法论,即跳出星际太空、自然荒野等热度空间的约束,回归到日常生活的主场——城市之中,去构建和开拓科幻小说的空间。

这个空间选择的好处在于,在一定的科学元素、相对的逻辑自洽基础上,使小说具有相应的人文思考,而这,恰好是当下科幻小说最为稀缺的品质。贾煜长期生活在城市,深谙城市生活光鲜亮丽的皮相下斑驳陆离、幽微复杂的本质,更对生活在其间的忧患、焦虑和失审深有感受,以成都为背景的空间建构里,既有日常生活的亲切感,也有跳出日常的疏离感和荒诞感,更有城市日常异质化的梦幻感——而梦幻通常距离科幻一步之遥,或者是互为阐释,这就见出了梦幻在科幻小说写作中的力量和价值。也因此,“夜来无梦过邯郸”(钱锺书《赴鄂道中》,《槐聚诗存》)的意境是诗人的,对于科幻小说写作者,则更希望“梦中有梦梦相连。”

中国人不太相信梦是一种神谕的力量,但热衷于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去解读梦在现实世界的意义,这其中就充满了星象的奥秘。梦的科学定义当然指向人的生理现象,但由于这种生理现象对人的心理会产生直接的影响,所以在一梦醒来之后,努力捕捉梦中微弱的空间信息和人际活动信息,成为人们最大的乐趣所在,对于写作者而言,梦境就可能指向某种小说的想象之境。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以梦为主题的小说实在可以说得上汗牛充栋,这大约应该是科幻小说的最早形态,比如唐代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等,细论起来,就比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早了很多。但鉴于唐传奇和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体系,所以说“最早的科幻小说在中国”并不见得会受到广泛的认同,但唐传奇乃至唐以后小说中以梦为主题的作品对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必然会形成某种有价值的启发,这是不容置疑的。

贾煜在构思《时空迷阵》时,是否受到某次梦境的神谕,我不得而知,但她为《时空迷阵》建构空间时,受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以梦为主题小说的影响,则有相当的可能。何以见得?试分析阐释如下。

《时空迷阵》打造了一个“时空瓮”,所有的场景都囊括在这个“时空瓮”中,这有点像《南柯太守传》中古槐树下的“蚁穴”。东平人淳于棼梦入槐安国,经历一番荣华富贵,最后醒来,发现自己经历的槐安国和檀萝国,都只不过是蚂蚁的巢穴而已。这种一个空间、多点发射、循环回归的主体空间设计,在《时空迷阵》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且更具有当代性和未来性。顾小禹等六人,从同时上一辆公交车开始,以“时空瓮”为主体空间,先后被“发射”到陨洞、荒漠、冰途、孤岛等多个空间中,然后又回归到公交车上。两相比较,不难看出这种空间建构的取法痕迹。在宋人刘斧的《青琐高议》里,我们更容易看到这种相似的空间建构,后者很可能就是直接“临摹”了前者的空间建构方法:益州人袁道游西池,偶遇一和尚,和尚引他进入一室。袁道见室有一个巨瓮,打开巨瓮,却发现瓮内是一派明朗的世界,里面有楼台亭阁,人马往来,恍如人世。袁道自此进入瓮中,经历一番荣华富贵。在《青琐高议》里,瓮的意象对《时空迷阵》中“时空瓮”的意象的启发,几乎是宿命性的,这就看出了中国古典文学对当代科幻写作的影响力何其强大。从《南柯太守传》到《青琐高议》再到《时空迷阵》,这种主体空间的相似性,是一脉相承的。

但《时空迷阵》在空间建构上,有着强大的时代突破力,且呈现出来的人文思考更多元,它贴合和因应着这个时代对人性回归的某种需要,这是作为今人的贾煜学古而不泥古的精灵之处。小说当然要展示人性的复杂性,并清晰地标明自己的爱憎,科幻小说也必然要面临这样的写作考验,不能说科技加持下的人类就完全脱离了情感的操控。《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和《青琐高议》的局限在于,它们的人文思考只停留在“人生如梦”这个维度上。相比之下,科幻小说的人文思考空间则要大得多。贾煜在《时空迷阵》里,用较多笔墨去揭示特定时空环境下真实的人性,并试图对生命的意义这样宏大的问题进行探讨,使得人文思考超越科学元素而使科幻场景的炫丽和离奇退到了小说的第二序列,展示了贾煜初出道即对小说思想性相当的驾驭能力,我尤其看重“致命爱情”这个章节中的人性“探险”,它照见的是这个时代甚至是未来时空中,越来越典型和突出的畸形的两性关系,即越来越趋向于中性甚至是无性别的一种情欲控制。具体到顾小禹这个人物上,他从事业和感情双线失意的低谷里,进入到“时空瓮”这个主体空间中,经过一番惊险、曲折、离奇却在情理中的经历,完成了对自我性的超越,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其他人性的暗淡和阴弱,使得整部小说中的人性世界,都得到了整体性的提升。事实上,将众多人物放置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进行“改造”,以达到某种人文思考的构思,这在当代小说中颇为多见,倒并非是科幻小说的专有现象,只不过,这种人文思考在科幻小说中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更进一步说,《时空迷阵》还有对西方科幻小说空间建构的取法乎上。具体而言,就是贾煜有对威尔斯科幻小说空间建构方法的借鉴。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是英国杰出的科幻小说先驱,他笔下的科幻小说大多以伦敦为背景。《时空迷阵》中的实体空间,当然不会是威尔斯笔下的伦敦,但贾煜没有选择她熟悉的地矿系统野外空间,而是选择成都这个处在科技发展和城市空间变迁之下的特大城市,似乎从科幻意义上突出了这个传统而时尚的城市的未来感,她对科幻小说时代命脉的把握真可谓一击而准。对成都这个城市熟悉的读者,不难在《时空迷阵》里看到这种空间建构的亲切感,它使成都再一次通过科幻小说呈现出来一种迷人的未来气质。鉴于科幻小说中的空间是富含象征意义的场域,我们显然不能对《时空迷阵》中成都城市空间建构的思维取向漠然视之。再联系到成都成功申办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这个最新动态,这更加深了我对“《时空迷阵》有意识地以成都为背景构建想象空间”的大胆推测。未来,相信还会有更多科幻小说以成都这个城市为主体空间,只不过,它们会面临和今天不一样的空间建构的现代性问题。贾煜未来的科幻小说,也必然会以成都为主要场域展开,这是她对生活和思考的母地的熟悉性和亲近感所决定的,和威尔斯生活和思考的伦敦一样,他们只有在母地的照顾下,才能展开空间建构的想象之翅。

“科幻小说不是好写的,不可以为一进入‘幻想’我们就自由了。”王安忆在《小说与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P120)中为科幻小说和现实世界的关系作出了如此精妙的阐释:其实,所谓“幻想”是基于现实世界的蓝本,而且还比具体的现实更多一种逻辑,就是科学定律。这句话应该成为致力于科幻小说写作者的圭臬。具体到《时空迷阵》这部科幻小说,科学定律的逻辑自洽性不够可能是它很明显的不足,甚至可以说,它的科学定律距离真正的形成还有不小的距离。“时空瓮”的意象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化来,这是传统营养对当代科幻小说写作最好的滋养,但不应该成为一种桎梏或者约束。西方科幻小说的空间建构也当然要照顾到四个自信下的中式思维,另外,关于科学伦理和道德探讨,《时空迷阵》尚未有突进的倾向。这些,都是考验贾煜未来写作的具体问题,就这点来说,《时空迷阵》还有不小的提升空间。

但好在贾煜有对城市主体空间在科幻小说中的摆位问题有很好的认知能力,她对空间建构的意义的认识,已经展示出了她作为一个科幻小说作家相当的成熟度。空间的问题处理好了,时间的关系在科幻小说中的重要性,她才会有更深刻的领会,由此,新的科幻小说故事就可能不“梦”而来了。

插图: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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