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物|杨慎与黄峨:秋月春风焕新生

封面新闻 2020-04-30 17:41 57537

文/杜阳林

四川著名历史文化名人杨慎,出生于成都市新都区,他的一生波折起伏,超出常人所思。身为状元郎的他,年纪轻轻便行走仕途,前途不可限量,却因为“大礼议”事件,使他的人生发生了重要转折。他的前半生璀璨辉煌,后半生却一直背着流放罪臣的名号,至死都未得允归乡。但也因为遭遇了人生转涙,杨慎活出了不一样的余生,秋月春风,雷霆雨暴,皆为焕发新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弹词《临江仙》的作者是杨慎,号升庵,他是明代三才子之首,满腹才学,一腔赤诚。这是一首咏史怀古词,后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卷首。又过了很多年,电视剧《三国演义》播出,它被谱成了主题曲,一夜飞过千万家,入耳入心入肺腑。

雄壮豪迈又内蕴深厚的《临江仙》,竟是来自一个“罪臣”的流放迁徙之途!那是在公元1524年的一天,杨慎因得罪明世宗而被发配到云南充军,途经四川泸州时,看到一个渔夫和一个柴夫坐在江边,煮雨喝酒,谈笑风生,旁若无人,这位“罪臣”心中忽然鼓满了万千感慨,于是提笔写下了千古不朽的《临江仙》。

词终,搁管,平息呼吸,望长江滔滔,水天一线,念此去命途未卜,前景苍茫,心似铅坠,块垒难散。

杨慎是名门之后,为湖广提学佥事杨春之孙,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杨廷和之子。他自幼聪慧过人,又非常好学,出生于书香门第,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母亲是闺阁才女,杨慎七岁,母亲便教他句读和唐代绝句,他记忆力超群,常能过目即诵。十二岁时,杨慎拟作《吊古战场文》,其中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的警句,叔父兵部侍郎瑞红看了极为赞赏,又命他拟作《过秦论》,其祖父读了之后,夸奖道:“吾家贾谊也”。

有一天,杨慎的父亲和叔父们观画,问他:“景之美者,人曰似画;画之佳者,人曰似真,孰为正?”要求他写一首诗加以说明,杨慎略加思索,立即写诗云:“会心山水真如画,名手丹青画似真;梦觉难分列御寇,影形相赠晋诗人。”令父辈点头赞叹。杨慎十三岁,随父亲入京师,沿途写有《过渭城送别诗》、《霜叶赋》、咏《马嵬坡》诗等,其《黄叶诗》,轰动京华。当时茶陵诗派的首领、内阁首辅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并称杨慎为“小友”,彼此成为诗中同味的忘年交。

二十一岁的杨慎参加会试,一枝独秀,主考官已将他写的文章列为卷首,岂料烛花不慎倾落,烧坏考卷,竟令他名落孙山。他并未因此而灰心失望,回乡后继续埋头苦读,于书斋中寻找乐趣,志向执着坚定。三年后,杨慎再度赴考,殿试第一,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新科状元,耀人眼目。杨慎好学勤勉,中状元、步仕途,一切都仿佛是人生预先安排好的红毯,只等着他一一践行,留下骄傲足迹。那时,他也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也曾“雪落梅园香入梦,状元今日披花红”,前程似锦缎,眼眸如星烁。众人都料他要在政治上有一番大作为,岂料他真正踏足仕途,才知行路坎坷。

杨慎为人正直,不畏权势,自幼生长于礼教之家,养成了谦谦君子的浩然正气。他无需向谁讨好卖乖,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地“混职场”,年轻的杨慎,是拿定了主意,要当一个俯仰无愧天地的好官。明武宗不理朝政,喜欢到处游玩,杨慎针对这种行为,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呈上《丁丑封事》的奏章,指责武宗“轻举妄动,非事而游”,劝他停止这种荒唐行为。武宗根本不理,依旧我行我素。杨慎无可奈何,只得称病告假,辞官归里。

此次辞官,对于杨慎,也许是仕途上首次遇到的小波折,但对于他的一生却意义重大,若不归乡,他又如何能遇上举世难求、人间难得的灵魂伴侣黄峨?

黄峨的父亲黄珂和杨廷和本是世交,黄峨比杨慎年幼十岁,当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时,便暗中钦佩杨慎的才名,可惜杨慎在中状元前已有原配,黄峨只能将这份纯真的感情深深藏在心底。一晃眼,黄峨已经二十岁了,她成了众人眼中的“老姑娘”,但她一直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女子有时心中认定了一人,便难以更改。就在这时,杨慎原配病故,杨家得知黄峨还待字闺中,两家长辈便为这对才情出众的男女牵了月老线,点了鸳鸯谱。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人们听闻才女黄峨出阁,一路上,花轿路过之处,人头攒动,百姓争相围观,都想目睹“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绝代丰姿。何其幸运,黄峨嫁给了爱情,而杨慎,收获了才学兼备、容貌出众的好妻子。

两人新婚燕尔,住在状元府石榴阁,正值盛夏时分,石榴花怒放似红霞,黄峨诗情顿发,写下了绵绵情深的《庭榴》: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黄峨自比石榴,向夫君表白情义,这火热且纯真的感情,令杨慎感动又惊喜。他们是惺惺相惜的诗友,是心心相映的知己,是互为血肉的亲人,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春来了,他们踏青看春草,夏至了,推窗赏繁星,秋风起,簌簌银杏黄,冬雪飘,围炉驱寒意。填词作曲,把臂同游,一个惊才绝艳,一个温婉如玉,一个是栋梁材,一个是美才女,好一对人间鸳鸯,好一对恩爱佳侣。

只可惜,这样柔情蜜意的日子,只过了五年,厄运便凶蛮地降临在他们头上。

正德十六年(1521年),武宗驾崩。因武宗无子,经张皇后及杨廷和商议,便迎立其堂弟、兴王朱厚熜继位,是为明世宗。明世宗即位后,授杨慎为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

嘉靖二年(1523年),杨慎参与纂修《武宗实录》,充任纂修官。杨慎利用给世宗讲书的机会,经常联系当时实际情况教育世宗。如对已判死罪尚未诛杀的佞宦张锐、于经等人,由于大肆行贿,世宗破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杨慎在经筵讲课时,便特地选出《尚书》里《金作赎刑》这一章,对世宗讲道:“圣人赎刑之制,用于小过者,冀民自新之意;若大奸元恶,无可赎之理。”世宗听后很不高兴,常常借故停止讲书。

杨慎从出仕那日起,便未更改过一身傲骨,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也敢于犯颜直谏。耿直的个性,令杨慎既失欢于君王,又结怨于权奸,空有丹心一片,却难以施展政治才能。即使九死,无改初心,终于在1524年这一年,杨慎的倔强,这一性格达到了顶峰,充分体现了中国儒家正统知识分子的风骨操守,却也为他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武宗殁朱厚熜是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登上皇帝宝座的。按照皇统继承规则,朱厚熜要承认孝宗是“皇考”,享祀太庙,自己的生父只能称“本生父”或“皇叔父”。朱厚熜却枉顾祖制,即位后第六天,就下诏令群臣议定他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对待。这样,皇统与家系就成了当时内阁大臣纷争的议题。

此年二月,任内阁首辅的杨廷和新帝朱厚熜之间因“皇考”事件发生冲突,被迫辞官还乡;七月,争斗继续,杨慎仗义执言,谏言不断。朱厚熜龙颜大怒,使用暴力镇压,“命执首八人下诏狱”。消息传出,群情激愤。杨慎约集同年进士检讨王元正等二百多人,激动说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这二百多位血性文人、肱股忠臣在金水桥、左顺门一带列宫大哭,抗议非法逮捕朝臣,声彻宫廷,泪湿青石。

传说皇帝为“龙子”,天生有“逆鳞”,杨慎胆敢带头“哭谏”,皇帝震怒之下,于七月十五日,参与事件的大臣全部被捕。十七日,杨慎被廷杖一次,死而复生;隔十日,又从狱中拖出,受廷杖之刑,皮开肉绽,几乎当即死去,后被贬谪云南。

黄峨听闻消息,忍着巨大悲痛,前去追赶杨慎的囚车,誓死要与丈夫在一起。当她看到昔日文采风流潇洒倜傥的丈夫,如今枷锁加身、遍体鳞伤、蓬头垢面、憔悴不堪,那种锥心之痛,噬骨之悲,令她差点不能自已。但这个柔弱的女子,忍住了眼眶奔涌的泪水,随行在罪臣之侧,步步同行,形影相随。

杨慎不忍妻子受颠沛流离之苦,更不愿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潦倒狼狈的样子,黄峨是世间最懂他的人,如何不明杨慎苦心?于是,夫妻俩在江陵边依依惜别,杨慎继续前往云南充军,黄峨返回老家新都。

那日江陵寒风刺骨,乌云压顶,愁绪万端,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鼓励、希望和温暖。此次离别,不知何年再见,他们却因彼此的存在而心安:只要有你在心上,再艰难的时光也会捱过去吧。

黄峨登上了一叶扁舟,背影落寞地回川。杨慎深深望着妻子,他恨自己从此不能与黄峨双宿双栖,不能朝暮与共,但他从未后悔过自己“逆龙鳞,犯龙颜”。生而为人,就当有君子的不屈傲骨,不能轻易低头,潦草改变。只是,这今后的岁月,就苦了黄峨。

黄峨才26岁,她的往后余生,竟只剩下这一件事:等待杨慎,再无他念。在这个同样诗书满腹的女子心中,杨慎博学多才,铮铮铁骨,这是她一生一世最欣赏的男人,即使他沦为了阶下囚,她也不愿离开他另觅他伴,并对杨慎的选择没有半句怨言。

这对夫妻之间,是深刻的“懂得”。对于被迫分离的杨慎、黄峨夫妇而言,一封家书足以慰藉他们的相思,缓解他们的忧虑,然而被贬蛮荒、相隔千里,使得他们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杨慎《青蛉行二首》(寄内)之一感叹道:青蛉绝塞怨离居,金雁桥头几岁除。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黄峨的《寄夫》诗也印证了这一点:“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杨慎与黄峨分隔两地,他们的愁和怨,既有夫妻相思之愁,又有命运不公之叹,沉痛之极。黄峨是最了解丈夫心灵需求的良伴,她急切盼望着生活早日回归平常,能聚首团圆。正是这样的期望,让黄峨的等待充满了勇气和坚持,也为身为罪臣的杨慎,倾注了最温暖的力量,让他从近乎迷狂的疼痛之中,握住了理性的扶手。

杨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他并不只是一味去顺应、忍耐和服从,即使被发配云南,也未消沉意志。

杨慎的流放地是云南永昌卫,紧邻缅甸,在云南属于一个边远之地。初到永昌,杨慎身上的伤病复发,病痛的折磨,差点让他得死去。四百多年前,永昌蛮荒偏僻,缺医少药,衣食匮乏,杨慎水土不复,身有伤疾,生活犹如炼狱一般,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倒下,不仅为了故乡苦苦等待他的黄峨,还为了他对理想的坚持。

在流放地因伤痛几次与死神擦肩的杨慎,为不能再更好地报效朝廷,而心生遗憾。他要生生忍受流放的屈辱和囚徒的骂名,士可杀不可辱,离开京城远远贬谪云南,也许终生都不可逆转平庸的命运。可即使这样,他仍旧没有放弃对“礼”的执念。

杨慎和朱厚熜相争的,无非是礼法。在皇权至上的封建时代,礼法是限制皇帝乱用权力的重要保障,如果皇帝做事,都不以礼法为标准,世间还有什么可约束他的呢?杨慎看似和朱厚熜“作对”,其实是望皇帝能遵循礼法,成为一代明君,因此才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承受着庭杖和牢狱的折磨,也要为天下人请命。

“把权力关进笼子”,这是新时代的提法,体现了制衡权力与驯服权力的现代政治文明,其实是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承的精神体现。儒家向来主张“王道”和“仁政”,多少儒生,为了规劝帝王践行王道、改正差错,他们不惜以身殉义。“一根筋”的杨慎,身上积淀了数代儒家知识分子的固执和热忱,为了维护礼法,制衡权力的为所欲为,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杨慎的“迂腐偏执”之举,自不量力地和皇帝相抗,虽不容于朝廷,却广为士子、民间有才之士所敬重,这也为他的流放生涯,带来一缕微光。在永昌待了三年,1528年,永昌流行瘟疫,杨慎迁往洱海居住,沐氏家族的沐绍勋主动上门来探访,对杨慎的高品和才学赞叹不已,从此杨慎受到了沐氏家族的照顾。杨慎三十七岁来到云南,没想过会终老此地,淹留三十余年,几乎在云南的每个地方,都能找到关于杨慎的一段足迹,他将自己的流放岁月和囚徒生涯,过出了非同一般的况味。

昆明是闻名遐迩的“春城”,首先把昆明称为“春城”的人,正是杨慎。

杨慎初到昆明,举目无亲。在“议大礼”一案中,同受廷杖而死的毛玉,是昆明人,其子毛沂出于对杨慎的敬仰,对杨慎很是敬重,称为“世叔”,视为至亲。毛沂在高峣择一佳址,为杨慎盖了房舍,称为“碧峣精舍”。据说这一笔钱,是官员李心斋赞助的,这也说明站在“民间立场”上,有着文化良知的有志之士,对于杨慎的贬官流放,给予了深深地同情和关照。

毛沂担心杨慎闷出病来,常约他游西山逛滇池。一天他与杨慎乘船出游,一路上,风和日丽,观帆影波光,听渔歌悠扬,岸边野花争艳,青草蔓生。船至云津桥时,只见桥畔货船云集,船夫上身赤裸,往来搬货,汗流浃背。杨慎忽然想起,今日已是立冬第十日,这天气有些怪了。

毛沂告诉他,滇中与京中节气大不相同,就是再过月余也不致太冷。此乃福地,要赏花随时可见,要观雪则数载难逢。

杨慎忆起入滇不久,即逢盛夏时节,一个夏天过完也不见酷暑之像,越想越奇,沉思有顷,吟出了绝句《滇海曲十二首》之一:

蕌香波暖泛云津,涣枻樵歌曲水滨。
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

如果说杨慎第一次捕捉到昆明四季如春这一特色,带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在他谪滇多年后,在《春望三绝》中直接采用“春城”一词,该是深思熟虑的产物了。晚年的杨慎渴望叶落归根,深沉的乡恋融入到了《春望三绝》中:

春城风物近元宵,柳亚帘拢花覆桥。
欲把归期卜神语,紫姑灯火正萧条。

为什么首先称昆明为“春城”的人,不是洞悉昆明风物的本地文人,而是一位新来乍到的外乡人?只能解释为杨慎天性灵透,慧眼敏锐地切中了要害,抓住了昆明的特征。

杨慎在云南期间,常坐一乘木制小轿游山。这乘小轿,小到勉强只能“容膝”,很像旧时量粮食的“升子”一样。他把这乘小轿看作是避祸藏身之所,因它比斗室还小,所以取名“升庵”,自己也以此作为别号,还在“庵”前题写一联:“士到东都须节义,地当西晋且风流”,用来自勉。

在云南的三十余年,杨慎的足迹几乎跑遍了边疆的山山水水,他居昆明,去大理,至保山,赴建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踪迹。作为笔不停挥的文学家,耳濡目染,为我们留下了一幅幅生动精美的云南风情图画。

杨慎游西山,则赞其“苍崖万丈,绿水千寻”;览滇池,则夸其“锦纹浮澹,金碧映沦”。通海秀山的茶花,盛开得如此繁茂:“山茶竞开如火燃,山城淑气销寒烟。”建水城东南“洗马塘”的秀美,又让他想到了四川家乡新都的桂湖:“由山水双佳,颇与故居新都桂湖相仿!”赞叹美丽景物之余,杨升庵亦未忘却边地的民生疾苦:“君不见,永昌城南宝井路……情知死别少生还,妻子爷娘泣相诉。”这既是对当地百姓深受地方权贵进贡宝石之苦的深刻揭露,又是一位文人情怀的坦诚昭示。

作为一代学者,博学多才的杨升庵杨慎,并未因流放云南而终止撰述,反而用加倍的热情、充沛的精力投入学术研究之中。他撰述的文字数量之多,研究涉及领域之广,均远在一般人之上。他个人撰写、点校或编造、整理的书目计达400多种,流传于世的100多种,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医药、动植物、金石书画、花鸟鱼虫、路途交通、民俗传说等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实地考察收集、整理基础上编撰的《云南山川志》、《滇程记》、《滇载记》、《南中志》等著述,更为后人研究云南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具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如堪称现存最早系统记载云南交通地理的文献《滇程记》,即以简练生动的文字,详尽记述了各条入滇通道的历史、气候、环境、驿站、亭舍乃至相关的神话传说、民俗、掌故等,使读者阅之若身临其境。

当时云南文人杨士云、李元阳、张含等人都与杨慎交往密切,关系甚笃,并有“杨门六学士”之称。杨慎与他们或相互登门拜访,或一同结伴出游,其情切切,其意融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如杨慎与李元阳苍洱之行的诗人唱答,剑川石宝山的一路偕游;与张含的永昌兰津桥相会题诗刻崖;与安宁三十余名门生的送别赋诗盛会等,均已传为一时佳话。正是在这些交往中,杨升庵为在云南传播中原文化、提携后进、促进云南文化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云南的杨慎,致力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教育,讲学会友,在云南上中下各阶层教化中华学术文化,身体力行带动西南各族社会阶层民众对国家的向心力,其教化尤扎根基层;他促进并加深了中华西南各族的文化认同与心理融合,赢得了各族人民的接纳和尊崇,其弟子与朋友遍布云贵高原。在最困窘的环境中,最艰难的岁月里,杨慎从未有一日丢失自己的坚毅风骨,终成一代文化巨匠。

被贬谪的命运,将杨慎从状元高官,变为负罪之人,从政治名流转变为边缘化人物。他的人生道路,从此展开了荆棘铺地的狰狞面孔,这是杨慎生命中所经历的最大挫折和屈辱,为他的家人带来了无法抹除的精神负担和无边痛楚。但黄峨从未放弃过对丈夫的挚爱,杨慎也从未辜负过这份深情,他们夫妻诗词唱和,相思书笺,较之一般的男女之情有着更为深邃辽阔的内容,他们不仅是遭受苦难仍浇不灭爱火的伴侣,更是心灵同频共振的挚友。真正的爱,让他们活成彼此的一道光。

终世宗一世,有过六次大赦,但朱厚熜对杨慎的恨意实在太深,心结难解,独独杨慎不得归还。按明律,即使罪臣,年满六十岁就可以赎身返家,但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一句。杨慎年近七旬,曾返回泸州,却被云南巡抚派人押解回永昌。这种途中被追回的憾恨,磨灭了杨慎最后的希望,他和妻子分别,已经三十多年了,多么无望的岁月,他都没有颓废自弃,反而在逆境中不断寻求报国机遇,坚守个人气节操守,力争有所作为。但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纵有万丈雄心,如炽理想,他还有时间吗?这一刻,他是多么思念故土,思念黄峨,苦苦等待他三十几年的妻子,谁为她画娥眉,谁为她梳白头?自己空为人夫,却无法照拂左右。老泪朦胧的杨慎,颤巍巍地写下了《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诗:“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他不是丢弃了信念,违背了誓言,而是病体沉疴,他看到了生死的尽头,那扇窄门,已向他打开……这时,杨慎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归故里,能在黄峨的怀中闭上双眼,但残酷的命运,没有让他仅存的奢念成真。

太累了,太倦了,七十一岁的杨慎,死于破庙,外面风雨呼号,一灯如豆,挣扎了几下,终至熄灭。

六旬老妇黄峨,千里奔丧,见到杨慎遗体,不哭,反而凄然一笑。她等了这么多年,青丝变白头,却只等来一具棺木。她多想就这样两眼一闭,跟随丈夫同下黄泉,又觉得不能这样自私,她走了,谁来料理丈夫的身后事,谁来继续支撑打点这个家?悲痛欲绝的黄峨,一遍遍抚摸着杨慎的白发与疏眉,他还是新婚当日那个英武不凡的男子,还是月下吟诗时出口华章的才子,还是一封封家书中写尽相思的良人,他是她永远的夫君,从不磨灭的爱之火焰。

一壶浊酒喜相逢。人生浮沉跌宕,是非成败,转头成空,但终究会留下雪地泥爪,孤空鸿影,在相遇时相遇,离别时离别,却又在该重逢时重逢。

杨慎去世十年后,七十一岁的黄峨安然逝世。生不同衾死同穴,她来了,赴一场久别的约,践一个地久天长的诺,一生的誓言,终不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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