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思考者”赵毅衡①|师从卞之琳,被钱钟书赞“真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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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 2020-08-04 14:19 68265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甘昕祎

口述历史·第七季

打捞历史,定格声影。2018年7月,封面新闻推出【口述历史】系列报道,用文字+视频的融媒体形式,与名家面对面,聆听他们经历的如烟往事。用文字刻印文化,用光影留住容颜。继第一季推出“蜀地文心”系列,第二季聚焦“川剧名家”系列。在过去两年内,【口述历史】走近蜀地一个一个宝贵的灵魂人物,将历史的馨香,传播开去,收获社会广泛赞誉。

2020年8月,【口述历史】迎来第七季。巴蜀同盆地,川渝一家人。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成为热词,川渝合作迎来新的历史时期,【口述历史】第七季,也将视野扩大到整个川渝地区。我们将带领读者走近川渝两地学者,探访他们藏在书斋深处的故事,聆听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智慧之声。学者深入书斋,安于寂寞,但他们的思想,却以自己的方式,与社会最鲜活的心跳相连。关注他们,就是关注我们思想的根基。关注他们,有助于更深理解我们所处的澎湃的时代。

第七季第一期,我们走近国内顶级符号学家、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符号学与传播学研究中心主任赵毅衡。

什么是符号学?走过IFS楼上正攀爬的熊猫,在聊天软件收到跟你“斗图”的电子表情,下班回家刷剧满屏的弹幕,你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等等,等等,你的生活,处处是符号,想逃都逃不开。“人的精神,人的社会,整个人类世界,浸泡在一种很少有人感觉到其存在,却无一刻能摆脱的东西里,这种东西叫符号,任何意义必须由符号携带”,赵毅衡说。

1978年,赵毅衡求学于中国社科院,师从卞之琳。从此开始专注符号学、形式论研究至今,他专心思索符号已近40年。日夜纠缠于一个接一个的符号学或曰形式论问题,几乎弄到赵毅衡“神思恍惚”。他庆幸有学生在课堂上跟着他一起思考,“课件贴到网上,也引来不少外校学子的搦战。符号学论坛上至今留有近千条各种问题的激烈辩论,某些问题来回驳难长达百余贴。他收获了思辨的快乐,尤其是无功利的思辨,让他更快乐,”与睿智深思的年轻人在网络上彻夜长谈,其乐何如!”

赵毅衡今年77岁,还在兴致勃勃做理论研究,写论文,带博士生,高密度思考符号的世界。在思考中,他似乎超长延续着中年的状态:虽然头发已经全白,但神情不显老态,尤其是谈到问题,眼光专注。有传闻他说数字,比如乘电梯,不念阿拉伯数字1、2、3、4,而是念法语、拉丁语。向他求证。他笑了,“也就是借机复习一下外语,帮助活跃一下脑筋”。除了看学术研究相关的书,他喜欢看历史书。《罗马帝国兴亡史》看的是电子书上,“字大,屏幕(放大字体)方便,移动也方便。”

1943年在桂林出生,在上海读小学、中学,在南京读大学,到北京读书,美国留学,欧洲教书,赵毅衡的大半生,堪称漂泊。但他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说自己没有乡愁。桂林只是胚胎记忆,回到上海也感到陌生,在伦敦整天看书、教书,没有多少社交生活,2005,赵毅衡带着“回国带一个符号学研究团队”的志愿,从教了20年的伦敦大学回到中国,在川大教书,至今已有15年。

沿着恩师卞之琳点拨的道路,顺着朱光潜、钱钟书等前辈学人开拓的方向,赵毅衡在形式论的研究中,硕果累累。尤其是回国15年,他带领的符号学研究团队蔚然壮大,“符号学的川大学派”已悄然成形,桃李满天下,是他回国来最感到成就感的事。 赵毅衡还有一个毕生志愿,是完成符号学、叙述学、意义理论的整合。目前也进展顺利:2011年,《符号学原理推演》出版,之后《广义叙述学》《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陆续面世,目前正在写《艺术符号学》,即将完成了“形式论四部曲”。他甚至写了一本《趣味符号学》,算是中国第一本面向没有符号学知识的读者的符号学普及读物。

“一直在努力完成卞之琳老师给我的期望”

1963年,赵毅衡考入南京大学英语系。大学期间,只有大一正经上过一些课,其余时间下乡参加各种运动。大学毕业到军垦农场劳动2年,被安排到江苏徐州郊区的小煤矿接受“再教育”,一待就是7年。渴望阅读、热爱学习的赵毅衡连化工英语都读得津津有味。好不容易借来一本英国文学史,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更是读得烂熟。

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1978年,赵毅衡以第一名考入中国社科院,师从著名诗人卞之琳,攻读莎士比亚研究。卞之琳发现,赵毅衡不太会满足于对艺术作品的欣赏式解读,而是对形式逻辑更感兴趣。卞之琳断然建议赵毅衡放下已经做得热火朝天的莎学,转而攻读形式论,从新批评读起,沿着整个形式论的历史,一直整理到后结构主义。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学界就出现过一波形式论热。叶公超、朱自清、朱光潜、钱钟书等一系列学者已经开启了这个浪潮。只是后来中断了。这些先驱学人之后,后继乏人。赵毅衡很快就发现形式论是一条支脉广阔,风景森列的巨流。他以符号学为坐标灯塔,一直在形式论这个大水系上漂流,直到今天。

恩师的点拨、引导,促成赵毅衡走上一生的学术研究方向,也决定了他一生河流的航向。不管是1981年出国留学,还是2005年迁回国内,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出国是为了更好的研究形式论,回国也是为此。

“人一生中做不成多少事,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很好了”赵毅衡说,“我这辈子最大的‘不惭愧’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完成卞之琳老师给我的期望。学无止境,但我尽我所能。

赵毅衡在成都家中

“人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给我思考的权利”

1981年,赵毅衡获富布莱特研究奖赴美留学。1983年考到伯克利加州大学(国内也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念比较文学博士。“完全没有留在国外的想法”的赵毅衡,毕业时被导师建议,去伦敦大学应聘教师职务,就在伦敦教书,一待就待了20年。

虽然在国外教书,但赵毅衡的内心并没有受国界的影响。2004年第4期的《外国文学研究》刊登一篇关于赵毅衡的采访。在采访中他提到,“我一直把自己视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只是由于命运安排,不巧流落海外,用英文教书。实际上我只是个暂时借居海外者。在时空压缩(网络零距)时代,距离没有本质的意义。我在海外虽然已经二十多年,但从一开始我就拒绝做一个西方学人,我的关注点在中国,我的责任也在中国,这样我就避免了常见的一身二任弄出的角色混淆。” 2007年,赵毅衡辞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终身聘讲席,自愿放弃19年的英国国籍,重新成为中国公民,一度被热议。但赵毅衡把这些看得淡。在海外,还是在国内,对赵毅衡来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他的心在于,学问,思考。改回中国国籍,主要是因为在国内教书,图个生活方便。“人生就是一场自我叙事。我们按讲故事的方式生活。” 对赵毅衡来说,“人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给我思考的权利,因此只要在高校里就行。”

钱钟书说赵毅衡:“你真在做学问”

读赵毅衡的学术著作,会发现提到钱钟书的论著几率比较高。赵毅衡坦承,钱先生给他带来很多思考上的启发。“到现在我还是会经常翻看《谈艺录》《管锥编》,这些书有很强的生命力。你看他的那个文字很紧,没废话,全是智慧,全是他的创见。用白话写可能更松散一点,他用文言,显得更精炼。钱先生属于那种脑子特别聪明的那类人。”

赵毅衡书柜里的钱钟书著作

在学界曾出现一个声音说,钱钟书的学术地位被高估了。他的学问不够系统化,见识、观点比较零碎。但也有评论家为钱钟书辩护,比如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就认为,恰恰是零碎的知识,比那些大而无当的所谓系统要更持久,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

赵毅衡理解钱钟书这种学术风格,“客观的原因,跟时代特征有关。在他的一生中,不管哪个阶段,好像都不是系统做学问的好时候。另外他也充分利用他的特长,发挥到极致。他有一个我们叫做Photographic memory(照相机记忆)的功能,看过书像拍照一样的。这种博闻强志的功夫,不是电脑能取代的。钱先生能把古今中外文献串连起来,比较出规律。钱先生的很多创见,会出现在他的论著不同的地方,彼此联系,需要人去发现。我曾经把他七八篇的论说的观点串起来,写成《艺术虚而非伪》,这时就会发现钱先生学问并不“零碎”。

上世纪80年代,赵毅衡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多次去钱钟书北京家里拜访,聊天。钱钟书是国内第一个介绍符号学创始人皮尔斯的理论的学者。听到赵毅衡的研究方向是形式论,马上问他这本书看过没有?那本书看过没有?“我如果看过了,他就很高兴,说‘你真在做学问’。”赵毅衡回忆起钱先生,语调中带着怀念,“钱先生对世界范围内的学术动态关注特别敏锐。我记得当时社科院外文所图书馆买书,都是找他勾目录,因为他最知道哪些书值得买。外文系图书馆,我们社科院的图书馆,请他帮忙购书。因为他懂国外相关研究领域的最新动态。”

出国留学之后,赵毅衡和钱钟书还有一段时间还经常通信。用毛笔写的字,写的很仔细。写信主要也是谈学问,聊书。因我这些年多次搬家,这些信件,都被弄丢了。在学问研究方面,钱先生给我的启发,是很深的。“一般还是聊学问。尤其是,当有人如果说这一点似乎可以商榷,他就非常来劲儿。要与人商榷个明白,他(讨论)就不太客气,跟我们年轻人也就更不客气了。”

评论 4

  • 予你一个热吻 2020-08-04

    多麽睿智与自谦的人!

  • 人间风雪客 2020-08-04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旧爱太浓 2020-08-04

    先生风骨,长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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