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底稿丨回访湖北随县灾害现场：预警短信被忽视 超市值班人员“来不及呼救”

封面新闻记者 田雪皎 郝莹 湖北随州报道

和过去每一年都不一样，今年洪水退去，小镇救援显得格外“热闹”。

8月14日，湖北省随县柳林镇，王芳和儿子将屋内的淤泥往外铲。门外就是主干道，铲车、推土机、挖掘机穿梭往返，打着红旗的救援队来来往往。和往年清淤不一样，这一次王芳心里有怨气：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警？

提前预警也算是有的，12日凌晨4时许，王芳就是被十字路口警车拉响的警报叫醒的。“水已经齐腰深了，都来不及了。”

比王芳更气愤的是陈万军的妻子方值秀，虽然就住在几百米之外，他们压根儿没听到警报声。她和丈夫踏水抢救轿车时，丈夫被洪水卷走，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上不去了，你快回去。”

第二天，她从救援队的口中得知，街心200米范围内，包括丈夫在有21人遇难、4人失踪，丈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站在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顶端，喊着“救救我”。

其实，危险降临前数小时，11日晚9时许，第一次“警报”拉响，一条暴雨橙色预警短信下发至镇上的中国移动用户。包括方值秀在内，觉得这样的短信看习惯了，王芳的儿子甚至屏蔽了这条短信。

直到12日凌晨3时40分许，柳林派出所驾驶出的警车拉响警笛。楼房有的窗户灯亮了，却没有人开门撤离。

危险来临前，警报却被忽视了。

受灾后的房屋

被屏蔽的短信

柳林镇三面环山，最低洼处也是乡镇的中心。交通大道和新华街交叉十字路口，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区域，陈万军的红白喜事演艺店铺就开在这里。

8月12日凌晨3点多时，雨下得猛，陈万军夫妇想着家里的轿车、礼炮车、还有些货物都在几百米外的店铺里，夫妻两人离开位于下街的家，蹚着水流往店里走，那时水已经漫到小腿。“水来的很猛，快得很，几分钟就起来了。”陈万军的妻子方值秀说，丈夫走在前面，掉头冲她喊：“上不去了，你转头回去。”

天亮了，丈夫没有回来，她从镇上的街坊口中得知，丈夫为躲避洪水爬上电线杆，电线杆却被冲倒了，他也淹没在水流中。

方值秀说，发洪水之前自己曾收到10086发来的天气预警信息，但大家对这种短信已经看习惯了。“这个短信经常在发，哪里有雨也不明确，你收到短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下雨。”

陈万军店铺对面王芳一家人住在二楼，幸免于难。12日上午10点，洪水退去，王芳得知已有21位街坊遇难。“每一个面孔都熟悉，见面打着招呼的。”王芳说，但凡提早有一个通知，他们可能都可以逃生。

王芳的儿子说，事后翻过短信，确实有一条橙色预警短信。“之前都屏蔽了，平时发的都是通讯商的活动信息。”

王芳拿着儿子手机，点开“10086”，上翻了几条预防新冠疫情的短信后，找到了8月11日21时34分那条“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大致信息是未来3小时内，随县局部有50毫米以上降水，“山区山洪、地质灾害、中小河流洪水气象风险较高”。

“这样的预警，我们看到了也没当回事。”王芳说，以前每年都有这样的短信，“看不太明白，50毫米降雨和洪水有什么关系？如果是随县政府发短信，说洪水可能要来，让我们转移，我们肯定重视了。”

从随州市赶回来的张娜，从妈妈的手机里也看到了这样的短信。“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根本不去看这个短信，再说以前还有100毫米的预警呢。”

柳林镇街道

以为像往年一样

8月12日凌晨，暴雨来袭时，王芳一家已经入睡。

据随州发布，12日凌晨2时，当地组织干部30余人用喇叭呼喊、敲门等方式提醒群众转移。

王芳说，往年确实有过敲锣呼喊，也是夜间。“今年确实没有听到。”王芳说，他们入睡前还没有下雨，按照往年的经验，大家都不会觉得当晚会有洪水。

距场镇6公里外，陈万军的堂妹陈五妹也说，今年没有敲锣，凌晨4点村支书喊醒他们时，家里已经有将近1米深的水了，“猪和鸡已经被淹了。”

凌晨4点，王芳被警车的警报吵醒，打开手电筒往一楼一照：糟了，洪水漫进一楼，已经齐大腿深。5分钟后，突然一股洪水冲破卷帘门，家里的水位上涨至脖子的位置，她把抢救财物的丈夫拉上二楼后，洪水马上灌满一楼，门店外的招牌底部没在水里。

“我们家每年都会被淹。”王芳说，每个夏天，他们家都做好了应对洪水的准备。1米多高的挡水板备了很多年，每年洪水到来的那个晚上，挡水板早就装好了。

王芳的经验是，连续阴雨3天以上，特别是房屋背后的河水明显上涨了，就该安装挡水板了。而8月11日晚，他们入睡时都没下雨，河水也跟平时一样深。

“往年最多齐腰深，一米多点。”王芳说，几十年了，他们都能应付，并没有觉得有带着财物转移的必要。而这一次，洪水来得快，退得慢，遇难的大多是一楼的住户，或者超市值班的人员，洪水灌进来，满屋漂着柜子或者货物，“他们根本跑不出去，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住在街道另一段都张娜，10多年前从低洼处搬上来。“和镇上最低点垂直落差应该有1.5米。”张娜说，自从搬到了高处，房屋没有被淹过。这一次，墙壁下半截都泡在了水里。

张娜估测，家里洪水淹没深度差不多1.5米，那么场镇低洼处应该是3米左右。“跟往年的洪水不一样。”但是，张娜印象中，这样的暴雨也有过，只是这一次下得更久一点。

王芳儿子屏蔽的预警短信

拉响的警笛

生活在长江中下游的人们，对于防汛已经颇有经验。

柳林派出所64岁的辅警程方友，晚上睡眠很浅。派出所临河而建，他值班的卧室靠河边。12日凌晨3点多，河道里发出轰鸣声，他用手电筒一照，河水已经涨至和桥面一样高了。

程方友叫醒了值班的政委刘辉，又叫醒了刚入职的范磊。程方友判断，今晚洪水会灌进街道，他立即给县公安局值班室打了电话，刘辉也开始向上级电话汇报。

县公安局让派出所立即在派出所至镇政府之间预警，这是镇上最低洼的地带，也是最居民最集中的区域。

刘辉、范磊、程方友三人拉响了警笛，警车驶向镇政府方向时，洪水已经进入漫进公路，大概有10多厘米深。

警车出动时，雨下得正大，“雨刮器根本刮不干净，看不清路。”刘辉说，哗啦啦的雨声，让警笛声似乎小了很多，他看到有一些房间窗户亮灯了，有人从二楼用手电筒往外面照射，但没有人开门出来。

刘辉说，他对着亮灯的窗户喊，让大家往高楼层跑，但是雨声太大，“声音显得很小，被雨声吞没了。”

5分钟后，三人返回派出所，水有40厘米高，他们开始组织转移派出所内的物资。刘辉让范磊继续驾车巡街示警，范磊走到交通大道和新华街十字路口时，警车漂起来了，他打开车门跳到路边的商铺内，闪着警灯的警车被洪水卷走。

8月14日，范磊说，警车在4公里外的农田被找到，但已经变了形。

前后两次巡街，王芳听到了暴雨中警笛。“以为就是预警洪水来了，警车没用喇叭喊转移，以为和往年一样。”王芳说。

陈万军的妻子说，他们居住的地方位于地势更低的下街，连窗户都没有朝着公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当时雨下的太大了，就算有警报声也听不清楚。”

范磊说，凌晨1点到4点，暴雨一直下，睡得沉一点的人，可能听不到警报，“超市里面如果听到，两位员工可能就能开门逃生。”

8月14日，柳林镇清淤和水电抢修仍在继续，4名失联人员仍无消息。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王芳、张娜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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