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两大“段子手”之一—— 冷笑话鼻祖王熙凤

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红楼梦》里，最钟灵毓秀的姑娘们，某过于金陵十二钗，各有千秋不说，还隐藏了两位“段子手”。

有次情商高的薛宝钗借王熙凤夸贾母，说“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就说“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贾宝玉一听，马上补充“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王熙凤不难解，毕竟笑话她讲得最多，还讲得最好，说书的女艺人说她“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每逢她讲笑话时，别说阖家大小人儿欢喜，连小丫头们都去忙着跑去喊姐姐叫妹妹，叫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

林黛玉说笑的频率，虽然不如王熙凤高，但段位却不低，王熙凤说笑话是当场笑完了，林黛玉的笑话却还有后劲，且看宝姐姐的点评：

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如今就来说说两个人讲的笑话。

先说王熙凤，她一出场就是第二回，贾雨村遇上冷子兴，对方说她“竟是男子万不及一的，模样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三言两语就概括出了一个阿凤。

她言谈既然爽利，但下人面前要威风，王夫人又正经，丈夫又愚钝，常领会不了她的慧黠，比如元春当了妃子，她开玩笑说“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也只能回一句“岂敢，多承”，所以她最多玩笑话还是在贾母和姊妹前，特别是贾母，要斑衣戏彩博其一笑，而贾母本是府里妥妥的第一灵魂人物。

“段子手”凤姐，头号技能就是刚口，常常一大串说辞道来，新鲜趣致，绝不重复，你看贾母拿二十两银子给薛宝钗过生日，她就开玩笑凑趣：

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么着，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我们。老祖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

光是这金的银的圆的扁的，进活脱脱描述出了各种宝贝的模样，五台山也用得好，虽说姊妹们常笑话凤姐不读书，肚子里都是世俗趣闻，但像顺治皇帝这样的梗，她耳濡目染下也是信手拈来，虽五台山是送终之玩语，但对应则是升仙，所以不莽撞，且有讨好之意，果然聪明。

再说第五十四回，更是为其刚口盖章，同样聪慧的贾母来了一出破解说书雷同梗，凤姐就给她倒酒润喉咙，说：

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

同样长长短短说了一篇，各种俗语落进去无缝对接，这就得益于凤姐的急智了，并且记忆里牢靠，整部《红楼梦》里，这样的才思来得极快，各种对应典故顺手而来，往往起到一语双关的作用。

比如她给姊妹送茶叶吃，贾宝玉、薛宝钗都觉得茶叶一般，独有林黛玉觉得好，她就再给林黛玉送，还说有事相烦，林黛玉也是个口角不让人的，就说“吃了一点子茶叶，就要使唤人了”，你看王熙凤如何回击“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古代成婚里，有三茶六礼之说，三茶，订婚时的“下茶”，结婚时的“定茶”，同房时的“合茶”，“下茶”也称为茶定、受茶或茶聘，男方聘礼有茶，女方接受茶，也有接受聘定的意思，这是凤姐插科打诨的机智，钻了林妹妹的空子。

又或者林黛玉、贾宝玉吵架，把贾母气到了，要她去哄，她一跑去两个人已经好了，就笑他们“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成了乌眼鸡”，乌眼鸡形容真是妙，于是拉到贾母面前，形容两个人拉着手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

她又擅长察言观色，林黛玉、贾宝玉惹恼了薛宝钗，对方一反击，这两个人就红了脸，于是她打趣“这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都说没有，然后又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于是众人猜哑谜时，这四个人完成了一出戏。

她跟贾母的生活细节更是惹人笑，无论出于何种心思，她对贾母是真好，每次哄着发笑，也是说“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言语也是中肯。

贾母是多聪明的人，你看她说自己“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她所疼爱的王熙凤、林黛玉乃至晴雯，都是机灵人物。

她讲笑话时，也不忘说个十个儿子、十个媳妇的笑话，说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结果是吃了孙悟空猴尿的缘故，于是凤姐儿就装“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她们就嘲笑“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和薛宝钗是一路人，就温和的找补“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王熙凤和贾母是熟络惯了的，所以会有分寸的开玩笑，比如她常常送精细饮食给贾母吃，贾母也很得意，给薛姨妈炫耀，她倒不顺着竿子爬，反倒打趣“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这种常常以笑为孝的手法，就是她的诀窍。

很多时候，她不光是说笑，这独一份的幽默背后，还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

比如贾赦欲讨鸳鸯为妾，鸳鸯不从不说，又是贾母头一个忠心的丫头，贾母也气得不行，你看王熙凤怎么做，先是正话反说，说贾母的错，把“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贾母说给贾琏，她又自嘲“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咧”。

为了让贾母情绪和缓，她又找着薛姨妈，陪着贾母玩牌，贾琏等回事的，也让他悄悄避开，玩牌时，更是和鸳鸯串通一线，故意让贾母赢，输了，还故意赖着不给钱，薛姨妈她们说她小气，你看她如何编排的：

姑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等到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又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

难怪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这和林黛玉说笑有据可查还不一样，凤姐的笑话往往让人感叹从何处想来，这种奇思妙想简直是天真的，和她过度精明还不搭。

她浓墨重彩讲笑话，还是在第五十四回，很有她的特色，先是一篇刚口：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等到把所有人胃口吊起来了，闹作一团，生怕被她拿来取笑时，她说“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于是大家忙静下来，听她讲，她则正颜厉色补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还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就没了，凤姐这一点，倒是很像冷笑话鼻祖。

她讲笑话，又很会拿捏节奏，比如这个冷笑话过后，她又说：

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

于是大家又懵圈，湘云这样的急性子就会问“难道本人没听见”，她才会画龙点睛道“本人原是个聋子”，引来众人大笑，这还没完，毕竟天晚了，她就借着笑话收尾“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于是闹呵呵就结束了夜宴。

王熙凤说到此，就可以也聋子放炮仗——散了罢，至于《红楼梦》的隐藏“段子手”林妹妹，又走何种路线，且留到下回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