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谈《红楼梦》里的“沐浴洗澡”

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上次写碧痕服侍贾宝玉洗澡，足足洗了4-6个小时，还把床给淹了，讨论了一番两个人到底有没有“不可描述”的关系，这回就谈谈牵扯出来的另一个话题：《红楼梦》里的洗澡。

现在说沐浴、洗澡貌似一回事，古代则有详细分工。《说文解字》里，许慎就有注解：沐，擢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由此可见，所谓沐浴洗澡，其实分别是洗头、洗澡、洗脚、洗手的名称。

《礼仪·聘礼》里，也有“管人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一说，也就是要满足客人三天洗头、五天洗澡的需求，最让现代人艳羡的，某过于还有洗澡假，秦汉时期是五天休沐，唐代则是十天休浣，除了洗澡还要洗衣裳。

不过这种说法，在《红楼梦》里似乎早已改变，《红楼梦》虽然是架空朝代而写，但风俗礼仪多为清朝，洗澡虽然还是称作浴，比如《笑林广记》就有：敝处某寺有一脚盆，可使千万人同浴，但在口语里，则已经是洗头、洗澡的说法，这从贾宝玉、薛蟠洗澡，芳官洗头等几回都能看出。

先说洗澡，从书中来看，怡红院丫鬟虽多，似乎都各司其职，比如晴雯性警，外床睡的就是她，比如洗澡，似乎也是碧痕伺候的多，第二十四回小红想上位时，就写道：

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

在东瞧西望四字后，脂砚斋曾有注解：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

细事就是平常发生的事，大丫头可见端倪，怡红院里丫头一大堆，但能在贾宝玉跟前做事的人并不多，所以贾宝玉第一次见小红时，会问“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我怎么不认得？”小红就回他“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

大观园里的大丫头，做得好时是位同副小姐的，比老妈子们也更多体面，至于受宠的贾宝玉，丫头们也更容易沾光好处，比如赏衣服赏钱什么的（且看秋纹送花一处），更何况比随着小姐们陪嫁当个通房丫头不同，还有可能当上宝二爷未来的姨娘，自然竞争激烈，所以小红一露想上位的心思，就被“金字塔上”的丫鬟们打压得很掺。

从能给贾宝玉洗澡来看，碧痕称得上能近身的大丫头，但从排名来看，在怡红院只称得上第二阵营，你看众人给贾宝玉过生日时，就是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出了五钱银子，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出了三钱银子，如此一看，倒也能理解不算突出的碧痕，需要捍卫洗澡这种贴身事物的心气。

少爷洗澡，丫头需不需要进去服侍？其他人肯定是不进去的，你看晴雯就说过“我们也不好进去”，但碧痕这种专职的应该可以，不过应该也不是常态，毕竟小红这一节，就说了“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但像薛蟠这样有姨娘的，应该就不用避嫌，你看夏金桂算计香菱时，他就“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地把香菱踢打了两下”。

《红楼梦》里用什么洗澡？应该是香皂，明清前，古人洗澡多用是澡豆，也就是豆粉加中药粉兑制而成，洗手洗脸洗澡等都可以用，《千金方》就有很高级的澡豆方子，要动用麝香等贵重香料，还有香花、珍珠等，很烧钱。不过明清后，香皂就悄悄取代了澡豆的位置，《金瓶梅》里就用了茉莉花香皂，《御香缥缈录》里，慈禧用的也是宫里自制的玫瑰香皂。

香皂是把皂角与香料、中草药配在一起，捣成碎末，再凝聚成团，所以取其名，除了皂荚外，据说还有一种叫“肥珠子”的植物，比皂荚更多油，用肥珠子做成的香皂，又叫作“肥皂”。

《红楼梦》里用香皂，从林黛玉、湘云梳洗一节也能看出，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里写道：

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

这里洗脸用的，正是紫鹃递过去的香肥皂，可见当时用来梳洗的，已经是香皂，不过澡豆应该也还在，用来洗手。

红楼吃蟹一回，提到过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这绿豆面加香花，正是澡豆的样子，绿豆面子清除油腻，菊花叶儿、桂花蕊香喷喷的，正好祛除螃蟹的腥味。

正如特为吃蟹预备的，应景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一样，《红楼梦》里有诸多细节，比如在元宵洗手时，就提到了沤子。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里，就有这样的说法：

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所谓沤子，周汝昌校本注解为 “当时的润肤防冻剂”，《红楼梦大辞典》则解释则为“润面油，防冻膏。这里指高级的润肤油脂香蜜”，无论贾府原型是在南京还是北京，元宵节都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洗完手用防冻蜜很贴切。

说完洗澡洗手，再说洗头洗脚，《红楼梦》里，洗脚提得很少，按照《说文解字》“沐浴洗澡”的说法，也有把薛蟠、香菱这一节误作为在洗脚的，在电视剧《红楼梦》的演绎里，也是香菱给他洗脚，他说水烫，一脚窝心脚踹过去，但细看书来说，就知道应该还是在洗澡，因为“赤条精光地把香菱踢打了两下”。

真正提过洗脚的，却是贾府里头一个正经人：贾政，为了讨贾母欢心，玩击鼓传花时，花落到手里的贾政，讲了个笑话，讲的是一个妻管炎：

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他哥哥贾赦，一贯荒淫无道，讲出这样的笑话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一向最正经的贾政，讲了这样的笑话就反差很大了，所以刚说句“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众人就会因为从未说过发笑，正经人贾政的笑话是谁讲给他听的？很有可能是赵姨娘，赵姨娘虽然讨人嫌，但贾政似乎很喜欢她，虽然没有明着说，但几处一笔带过，包括赵姨娘丫鬟小鹊来怡红院通风报信等都能看出，贾政是常常睡在她那里的。

再说洗头。《红楼梦》浓墨重彩写作一节，是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里，芳官被分到了怡红院，拜了春燕老娘当干娘，月钱也交给她，洗头却还用剩水，就吐槽：

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娘儿两个吵起来。后来还是袭人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晴雯走过去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这里也可看出，洗头用的仍是香皂，正和香皂出现前澡豆一物多用一样，《红楼梦》里的人，洗脸洗手洗头洗澡应该用的都是香皂来清洗，至于鸡子，则很有说法，据相关考证说，古代人洗头是要用鸡蛋清的，说可以去垢养发，李时珍的《濒湖集简方》里就有说：妇女头发垢脂，鸡子白涂之，少顷洗去，现在也有一些头发保养提到了鸡蛋，不过更多是蛋黄，因为滋润养发。

花露油则是头发洗完，涂抹在头发上保养的头油，又可以滋润养发，又可以让发丝服帖，这样梳头才容易做造型，不过头油只是有钱人家用的，穷人家姑娘用的不过是刨花水，所以才有这样的俗语“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头油分很多种，比如桂花、茉莉、茶油，桂花油是常见的一种，所以湘云一边啃鸭头，一边会行酒令“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桂花油是用桂花和香油制成，宋人陈敬的《陈氏香谱》里，提到木樨时除了有各种香外，就有记载一种专门的香发木犀油：

凌晨摘木犀花半开者，拣去茎蒂令净，高量一斗，取清麻油一斤，轻手拌匀，捺瓷器中。厚以油纸密封罐口，坐于釜内，以重汤煮一饷久，取出，安顿穏燥处。十日后倾出，以手沘其清液，收之，最要封闭最密。久而愈香。如此油匀入黄蜡，为面脂，馨香也。

只是这桂花油也所费不柴，难怪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丫头，会找来问史湘云“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