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必胜：大美乡贤

王必胜/文

5月初的南方，阳光和雨水如一对冤家，你来我往，特别是丘陵地区。湘东南的攸县，或许挟有罗霄山脉的气象，长成了这初夏气候的变化无常，让人感受特别。眼前的石羊镇谭家垅村，被细雨和阳光洗礼得格外鲜亮——明镜似的水田，一块块，一畦畦，阔大平整；近处屋场水面，几许嫩娇的小荷含苞待放，与细密的浮萍聚合成或圆或方、大大小小的图案；不远处，长腿水鸟在禾田 中双双觅食。四周村落，远近错杂，白墙黛瓦，绿意葱茏，风烟俱净，倒影憧憧，正应了唐诗意味：绿树村边合，青 山郭外斜，一派水乡生动的自然风景。

盘桓攸县数日，游酒仙湖，听攸女传说，看宝宁寺、阳升观佛道二教深植的人文故事，访石山书院，林林总总，见识了这个湖湘文化浸润下的小县悠久的历史、优美的自然。现在，来到这田园阡陌、水汽淋漓的乡村，更是别有一番意味。

天地有大美，哲人如是说。如今这词被看重生存、注重生活质量的我们经常引用。但是，这大美，与其说是一种景观形色、环境生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我们是被一种精神吸引，来寻访一位乡贤、一个被亲切地称为“种文化的赤脚教授”夏昭炎的。那天，县委宣传部长杨喜兰说，我们去见一位退休回乡“种文化”的老人。这就到了县城不远的石羊镇谭家垅村。

掩映在绿色水乡中的这座院落，是村子里的文化活动中心，只见乐曲高亢，人声鼎沸，十数位大妈大嫂扭动身子，随着节拍跳着舞着，一位身材瘦削、满头银发的大娘，举着麦克风，麻利地招呼众人，幽默地说着欢迎词，调解了现场气氛。后来得知，这位“民间主持”是夏教授的夫人杨老师。据介绍，这亦舞亦操的运动，娱乐、修炼心，是文体中心的保留节目。参与者各得其乐，读书，听课，舞蹈，健身，有家人陪同，是参加者也是观众，民间娱乐与大众文化相得益彰，颇受村民特别是年长者的喜爱。我们好奇，就近询问一位大妈：您跳了多久？回答说，至少也有三年，身子骨练得有劲了，坚持下来身不由己，上了瘾。随着音乐的节奏，大妈们伸臂提腿，一板一眼，室内电扇风吹拂，各种彩色服装，飘飞出一道道运动的风景。

乐曲仍欢快地弥漫，闹中取静，我观察四周，几间大小不等的房屋贴有匾牌，各派用场，有农家书室，有小会议室、教室，有国学馆、图书馆，中间这个稍大厅堂，除了文体娱乐外，也有展览和告示。有意思的是，在各位手舞足蹈的招式下，一尊孔子大半身坐像和几幅关于儒家的语录联句，肃穆庄重，轻快中透出历史感。从孔子像望去，前面墙壁上立有几大展牌，是关于乡贤文化的。有人像照和事迹介绍，展现出湘东南历朝历代乡贤仁人的故事。前面一张彩色照，笑容可掬，正是为刚刚荣获“第七届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文化建设先进集体”表彰作出突出贡献的乡贤达人夏昭炎。

十四年前，他从湖南科技大学退休回村，看到乡亲们有了高楼新居，农村有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可是，休闲文化和儿童教育仍然滞后——农闲时节，不少村民无所事事，有的还惹是生非，一些留守儿童，沉迷于游戏，老年人寂寥度日，玩牌赌博，物质的富裕与文化的贫瘠，矛盾突出，对此，夏昭炎十分揪心，他朴素地想到，作为一个文科教授，用自己的能力帮助乡亲，特别是老人和孩子，让崇文重学的湖湘文化传统，得以发扬。办文化中心，从小孙子买书得到启示，建图书室，形成读书看书的好习惯。那年春天，他的胃病术后不久，与老伴杨莲金商议，自掏腰包，在村里建文化活动中心。找场地，看房子，请帮手，募集书本，星星之火，渐渐燎原。2010年，谭家垅高桥小组文化中心成立，如今，老年学校、少儿假期学校，已成规模，而乡村书屋，成为攸县农村文化的响亮品牌。十多年来，夏昭炎践行自己的诺言，以文化人，兴学育人，让老年人学时事政策，学现代知识，跳舞健身，老有所乐，让孩子们有个“第二课堂”。他多方奔走，以农家书屋为依托，设立“高桥奖学金”，办“成语大赛”“才艺培训比赛”等，还联 系长沙和株洲的一些学校，对口帮扶，乡村的文化场所又成为大学的实验基地，教学相长，提升了乡村文化的质量。艰苦玉成，名播四方。2018年1月，在中宣部等单位主办的“第七届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建设先进集体”的评比中，谭家垅的农家书屋榜上有名。夏昭炎参加了北京的颁奖会，并作了《只为播种文化的那份初心》的发言。

走进书屋，这个约二十平方米的地方，几排书架，文史科技，少儿经典，分类有序，大小书籍拥靠依偎，低矮的桌子，便于儿童阅读。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翻读一本童话故事，桌子上还有一本励志书。据说，已有七千册图书，这在村办图书室，算是够分量的了。何况，以此为依托，书屋办起了流动的读书室，惠及周边数个村民小组，有所谓“一鸡生五蛋”之说，通过书屋这只“母鸡”，专人定点，把一部分图书流转到周边的五个借阅点，辐射开去，让更多人插上知识的翅膀，受益于文化启迪。

见到夏昭炎，听他介绍文化中心的初创历史和多年来不改初心，顽强的坚持。我们坐在长条桌旁，他站着面对大家，背景是一幅孔子画像和两联《论语》摘抄。他挎着便携式麦克风，一袭运动装扮——黑色背心加牛仔裤，说话细声细语但有气力，记忆清楚，干练智性。这装束做派，这语速和表述，以及那副坚定的身心，也让一行中的年轻人称奇。

离文化中心不远是夏教授的家，我们造访，并得到了他的《境界概说》文艺学著作。书房一角，码放着一堆剪报，足有大半人高，还有不少杂志和图书。绿树和农田包围的这座普通二层民房，陈设简朴，用具陈旧，只是一些荣誉牌匾和书味墨香，平添独特亮色。

在回高桥文化中心的路上，夕阳晚风中，鲜红的国旗，写有标语的白墙，格外耀眼。除政治时事的名言警句外，多是关于家风德行、修身仁义的古训。那个“乡贤馆”的铭牌，在中心大院的门楣上高悬，晚霞映照下，古铜沉木般的色泽，显出别一样的庄重。县上乡镇，尊崇传统，推崇乡贤，注重文化的养育，体现了管理者的眼光和情怀。如此，小村的魅力和乡贤的影响力，令人感触深长。

《人民日报》（2018年07月14日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