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平、营造学社与广汉旧影(下)

封面新闻 2018-06-19 14:22 42323

封面新闻记者  何晞宇

6月8日,成都博物馆的“影子之城“图片文物展开幕,首次披露了近80年前,中国营造学社在广汉拍摄的大量精美的古建与城市景观照片。

成都博物馆“影子之城”展,展出广汉广东会馆的建筑构件

这些照片的拍摄者除了营造学社的明星梁思成,建筑史学家刘敦桢以外,还有一位名为刘致平的建筑师。

1941年,广汉重修县志,将其中建筑卷交给了营造学社,由刘致平负责。刘致平为此对广汉的城市规划、布局、建筑等做了系统的记录和调查,并绘制成图卷。但不久,图卷与调查报告就在乱世中一并散轶。

近一个世纪后,营造学社留存的数百张黑白照片现世,从历史的烟尘抬起头来,怔怔得望着过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

营造学社自1938年南迁至昆明、宜宾以来,广泛考察了西南三省的古建与附属艺术,广汉是其中调查的最细致的城市之一。

广汉位于成都平原东北部,距离成都市约40公里,旧称雒城,于公元前201年(西汉)建县,一度是国家级手工业基地(广汉工官)。1983年,施工队在清除南门魁星阁旧城墙时,曾挖出汉代古城墙残体和带有“雒城“字样的砖。这是中国首次发现汉代砖城遗址。

广汉高骈镇广东会馆戏台,歇山式房顶上有双龙戏珠,鸱吻衔脊,还有武将、童子、仙人等木雕。图/营造学社

悠长的历史给广汉留下大量宗庙古建。不过待营造学社同仁们到达时,县城内明朝以前的地面建筑已经无迹可寻。

广汉城隍庙。图/营造学社

1939年至1941年,营造学社的研究人员曾两次造访广汉,据文献组主任刘敦桢记录,他们受到当地官员殷勤接待,走访数个文物单位,拍摄了许多照片。

为了和时间赛跑,刘敦桢和梁思成将考察重点放在广汉县内重要的典章建筑上。寺观、衙署、宗祠、会馆、陵寝是他们思虑的中心。

但这个研究方向,在往后逐渐成为一个问题,受到学界质疑。有台湾学者质疑不管客观原因为何,营造学社关注的建筑范围都过于狭窄,选择对象上只注重官式建筑而忽略了民间多样的建筑文化。

不过,香港大学建筑系副教授朱涛觉得,这个问题在营造学社西南流亡的旅程开始后,得到了部分解决,因为云南,四川两地地方建筑特色之鲜明,手法样式之丰富已经吸引了营造学社两名重要人物——梁思成和刘敦桢的目光。

而真正的突破,来自于研究员刘致平。朱涛认为刘致平对于川渝民居的研究,为营造学社开创了一个新的范式。

1941年,营造学社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编写《广汉县志》建筑卷。这项任务,梁思成交给了法式部助理刘致平。

学社又活了!

刘致平是东北大学建筑系(梁思成是系主任)的高材生,有绘图的天赋,并受到良好的学术训练。

营造学社是刘致平一生的精神归宿。战乱中,他带着一家人随营造学社在祖国的西南颠沛流离十余年,始终没有放弃古建调查。

1931年,刘致平随梁思成拜访朱启钤。朱启钤是政界元老,曾任代理国务总理,同时也是营造学社的创始人。

虽然朱启钤是“封建官僚“,但他的对科学精神的拥护和卓越见识的给22岁的刘致平留下深刻印象。朱启钤对营造学社价值观的阐述,也成为刘致平终生奋斗的目标:

“今后一定要深入调查、测绘、作图要用比例尺,要用科学方法对中国古建筑进行研究……运用中国古建筑中的优秀遗产,创作今天民族形式的新建筑。“

1934年,刘致平进入营造学社,随学社同仁跋山涉水,进行野外考察,参与了沧州大清真寺、蓟县独乐寺、赵州桥等古建的调查测绘,还应林徽因的要求,独自测绘了北海静心斋。由于过度钻研,刘致平一度咯血。

无奈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营造学社经费中断,梁思成被迫宣布学社暂时关闭,给职员发了3个月遣散费。刘致平只好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携家眷南下,躲避战火。

南下的火车上,刘致平打听到梁思成在长沙,便直奔长沙梁家而去。但到了长沙,等待刘致平也是茫茫无望的未来,“林徽因一提起营造学社就很激动,希望大家想办法恢复学社的工作。”

梁思成四处奔走,总算得到中华教育基金董事会的支持。“一天,我刚走进梁家,林先生就兴奋地对我说:‘学社又活了!’”刘致平随即被派去昆明,为恢复学社做准备。

刘致平在昆明留守期间,对住所附近的建筑进行了考察,对民居的建筑形式产生了兴趣。

上世纪30年代末,刘致平测绘云南民宅。图/《云南一颗印》

“民间住宅建筑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用最少的钱造出很合用又很美观的富有地方性的建筑艺术。这主要的原因就是过去的老百姓很穷,他们的经济能力根本不容许在建筑上铺张浪费

……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用最经济的方法,极灵活简洁的手法造出很美好的住宅……”

1941年,营造学社将广汉县志建筑卷的撰写任务交给刘致平后,给了他更多的空间,细致考察四川民居的建筑样式。

刘致平的绝活

1941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日军为迫使蒋介石投降,对四川的大规模轰炸越演越烈。刘致平带着一家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日夜兼程赶往广汉。

刘致平在广汉的考察很顺利,当地百姓对他们很好。但女儿刘进觉得,那是因为百姓把他们当成了逃难者,“那时老乡无论贫富都对城里来的逃难者热情接待。这时,先父往往递上名片,请求主人让他看看整个住宅,甚至拍照测量。”

成都到广汉途中的节孝坊。图/营造学社

时间紧迫,刘致平一分钟也不愿意浪费,独创了许多绝活。学生朱自煊回忆,刘致平本身记忆力惊人,加上长期在野外作业,空间尺度感极强,

“……他给我们看一些民居测绘图,他讲这些测绘图都是边走边画,常常前门进,后门出,人走一遍,图也交上了卷,很少再改动,这样工作效率高。我们看这些草图,线条流畅,字体飘逸,尺寸注释清清楚楚,真令人爱不释手。”

营造学社的研究生罗哲文“盲拍”的本事也是跟刘致平学来的,即照相不看取景框,“在心中测算了景物的远近大小范围,举手捧住相机按快门就行了。”

彼时,成都几乎是不设防的城市,日机的轰炸极为猖狂。刘致平的女儿刘进记得,在广汉期间,“几乎每个晴天都能听到警报声……只要警报一响,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声,人们拿着家中细软扶老携幼,一起从城门中往外挤……”

这个过程中,刘致平也不忘带着照相机、皮尺、笔记本等等。但有时候,刘致平并没有和她们在一起。

广汉西城门,重檐歇山顶的门楼,劵拱上写着“驱除倭寇”四个大字,城墙上“万众一心”美术字也清晰可见。图/营造学社

刘进记得,许多次在广汉县,当她挽着妈妈从防空洞回家时,才看见“爸爸仍端坐在桌前看书写东西。

他仿佛生活在一个自己独有的世界里,那里只有古建筑文化的精灵在浮游……”

据营造学社1943年的工作报告,当年4月,刘致平对广汉建筑调查已整理撰述完毕,“计说明及报告三万余言,图版八十帧,照片一百八十余帧。”

同时,两年以来,刘致平对李庄和广汉的民居做了详细的调查,并准备撰写专著,“预计分上下两篇:上篇论住宅布置及制度,下篇述各作之详细做法,约可有五万余言,图版60余张”,将在1944年秋天完成。

但命运没有回报刘致平的苦功,广汉调查报告随国民政府机东迁以后,便下落不明。有关四川民居调查的书稿,也险些未能出版。

痴人

刘致平被学生朱自煊形容为是一个“笃忱的学者”,“平时交谈除了学术还是学术。”他的另一位学生曾用一句话概括对老师的印象:‘我总觉得刘老研究古建筑,就像是出家了……’“

上世纪50年代,刘致平在清华大学教学之余,将40年代末写就的广汉民居调查报告进行扩充,写成了《四川住宅》,交与建筑工程出版社。但由于书中选用照片上还留有国民革命军的抗日标语和国民党党徽,书稿被扣住未能付印。

在后来反复的运动中,该书的原稿、图纸、照片失散殆尽。所幸,在出版社编辑部审处积压稿件的编辑杨永生,在确定无法出版后,把书稿的清样退还给了刘致平。

“刘老没说什么,只是呵呵笑笑,也没追究原稿。”杨永生觉得这是个朴实厚道的人。

杨永生是资深建筑出版物编辑,60年代初就认识刘致平。他记得,北京拆除西直门城楼的时候,正是刘致平挨批最厉害的一段时间,“几乎每天下午都轮到他在小会上挨批。”

但为了看西直门的拆迁情况,刘致平竟然会从自己批判会上“失踪”,然后“严冬……孤零零一个人伫立在彩旗飘扬的(西直门)工地上……”。

那时,造反派批他顽固不化,政治思想落后。不过,杨永生见过他读过的马列著作和毛著,“他读政治书籍,也像做学问一样,确实是认认真真的。“

70年代,刘致平被下放到河南修武干校劳动。即便在如此高压的环境里,刘致平还趁着两周休息一次的机会,遍访河南周边的古建遗迹。

上世纪70年代,刘致平(右)在湖北查看木建筑构件。

”劳苦也就罢了,最让他生气的是总被人盘查。他回到家对女儿愤愤道:'他们老拿我当坏人盘问!' 女儿无奈地说,‘您虽不是坏人,但至少是怪人!都什么时候了,谁都离封资修远远的,你还赶着去看,谁信!’“

不仅如此,刘致平还闹了一出“出钱起碑瞻仰四旧”的新闻。

据杨永生回忆,刘致平听村里老乡讲地里埋了一块北魏石碑,但他只看到正面,看不到背面的字,就求人帮忙把碑翻起来。结果大家起哄让他请客,刘致平二话不说给了10块钱。据哈尔滨地方志记载,1972年,砖瓦房的价格,一平方米最低10块钱。

不过颠倒的岁月,还是让刘致平痛哭过一次。那一次,红卫兵将他几十年收集的资料和著作扫地出门,付之一炬。

什么时候能恢复学社

刘致平还有一个罪名,就是”念念不忘恢复营造学社这个反动学术机构“。

1945年抗战胜利后,营造学社基于诸多原因,研究工作陷入停顿状态。梁思成考虑到战后重建需要大量建筑人才,决定回母校清华大学创办建筑系。刘致平再次选择和梁思成、林徽因北上,进入清华大学。

显而易见,营造学社的使命已经到此为止,但刘致平却不这么认为。讷于言辞的刘致平甚至于不惜和梁思成发生争执。

解放初期,刘致平建议恢复营造学社。“但一再提出都未能解决,并招致一些人的非难”。进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刘致平依然故我。

学生朱自煊记得,“无论多么严肃的会议,先生发言也离不开学社,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罗哲文形容刘致平是抱着“痴心”希望恢复中国营造学社,而且“这一美好的愿望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

一同度过艰苦李庄岁月的罗哲文,比较能理解刘致平的心情。

他说,进入清华大学后,”我们拿的是建筑系的工资,教课任务又非常繁重,古建筑调查研究工作,也就陷于停顿了。刘致平先生对学社的深厚感情我非常同情,因为他自东北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多年在营造学社,那里有他喜爱的古建筑的调查研究工作。他是特别重视第一手资料的……“

1981年,刘致平。

刘致平的学生,建筑史学家王世仁也说,国难当头,在极艰苦的情况下,营造学社作为一个纯粹的学术研究机构,秉持民族复兴的信念,贯彻学术自由独立,严肃高效的取得累累成果,自然会得到后人钦佩感念,只是刘致平的信念”更执着,敢于坦言而已。“

上世纪40年代,四川李庄营造学社。

1992年,缠绵病榻十多年的刘致平依然忘不了营造学社,“使我最感遗憾的是,抗战胜利后营造学社的工作没有恢复。因此,我总感到有许多未竟的事要做,特别是一些基础调研工作,后来没有能继续下去。”

1989年,刘致平和梁思成的学生,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教授王其进在原稿、图稿、照片全部丢失,只存文字的情况下,将刘致平30多年前写就的《中国居住建筑简史》和《四川住宅建筑》编辑增补出版。

书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纪念中国营造学社创建六十周年”。

1937年,林徽因嘱托刘致平测绘的北海静心斋(局部)。

2007年,借纪录片《梁思成 林徽因》的拍摄,刘致平和营造学社拍摄的数百张广汉县城老照片重见天日。

茶馆、会馆、祠堂、商铺、民居、碾房……这些焦土不存的老房子,以惊人的美感再次活跃在世人面前,像是一代学社同仁留给新时代的礼物。

评论 2

  • Fred 2018-07-01

    👍

  • 微软小冰 2018-06-19

    帝都旧影--浑厚质朴,苍茫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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