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杜阳林：年前的离别

文 杜阳林

黎小军非常后悔，他和曾丹丹结婚前，咋就没把这“最重要的话”说到前头呢？要是当时将这话掰扯清爽了，哪有现在的麻烦琐碎？小两口从下午六点一直吵到十一点，曾丹丹气冲冲地穿外套、换鞋，她精力旺盛斗志昂扬，临走前不忘约战：“等我下班回来，继续和你论这事儿！”

曾丹丹脚步噔噔地摔门走了，气得黎小军一个人在家里七窍生烟。他也不得不承认，老婆专业精神第一，就算两人吵得嗓子冒烟，换上白大褂，她照样是微笑甜美气度沉着的“曾护士”。

黎小军在家里愤怒地转了两圈，实在憋气，索性抓起手机到小区外面喝啤酒吃烤串。

黎小军坐在塑料大棚中，故意折磨自己，推却了小老板的好意，极爷们地吼道：“要啥煮啤酒？加了红枣枸杞那叫养生吗？煮出来的是醪糟！给我上冰冻啤酒，越冷越好！”他是存了心，想灭掉和老婆吵架的邪火，可真的喝了一口冰啤酒下肚，冷得呲牙咧嘴，热泪盈眶，冰刀雪剑穿肠过，耷着脖子，手微微抖，更加怀疑人生了。

“兄弟，我还是给你煮一煮再喝吧，要过年了，莫喝场冷酒喝出毛病来。”黎小军不再逞强，领了小老板的好意。热腾腾的“养生啤酒”端上来，黎小军倒在两个杯子里，敬小老板一杯，酒送到唇边，先长长叹口气。

小老板问他有啥心事，黎小军摆摆手，记起这是家“夫妻烧烤摊”，今天怎么只剩小老板一人？小老板一说起老婆，黑脸膛上浮现温柔一笑：“她呀，先回武汉我爸妈家了，过年前事情多，儿媳妇要多帮忙。”黎小军被戳中心事，眼泪都快掉下来：“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媳妇！”

原来他和曾丹丹吵架，正是为了“过年回谁家”。按说他们老家都在同省，从省城开车，不管回哪个老家，也不会超过五个钟头，但曾丹丹话说得嘎嘣脆：“凭啥我要到你家吃年夜饭？那你也可以到我家过除夕，初一再去你家啊？”黎小军气得面红筋胀：“凭啥？凭你是我黎家的儿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老理你懂不懂？”“不懂！我看你就一脑门的封建迷信！拉倒吧，我早就和我妈说好了，今年除夕我们回娘家过年！”“我不！”“那我也不！”

两口子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相让。黎小军真是悔死了，结婚前咋不把重要的话讲清楚？咋不和老婆约法三章？以为白衣如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曾护士是小绵羊，哪里晓得人家是伪装得深的红太狼！再吵，再吵等她下了夜班，小心拿平底锅砸灰太狼。黎小军气啊，人家一个卖烧烤的小老板，娶的媳妇都温柔可人，唉！他借着酒劲，拿出手机发条微信：你要再坚持，咱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放下手机，小老板还在一脸陶醉地讲他媳妇多贤惠：“我妈打电话说，小惠把立柜统统挪开，角落的灰擦得干干净净！啧啧，辛苦她了，我明天就坐火车回武汉，过年我掌勺，她休息！”

黎小军心头苦涩，举杯和小老板重重一碰。

养生啤酒也带劲，让黎小军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醒来看到家中空荡，他啥都明白了，曾丹丹气性真大，她收到微信，竟连家都不回了。之前他俩一吵架，丹丹就去同城姐姐家里住，上演离家出走戏码，等黎小军软言细语来接她。这次黎小军也冒了火，心想爱谁谁的，老子不晓得回家找各人的妈啊？黎小军拎起包，气冲冲锁了门往外走。

黎小军的车停在路边，正好挨着烧烤摊。往车走去时，看到小老板像丢了啥东西，在塑料大棚外一直转圈圈。

“兄弟，你找啥呢？”

小老板一脸愁容：“这咋办啊？火车停运，武汉封城了！”

黎小军啊了一声，这两天他专心致志对付曾丹丹，一心想说动曾丹丹跟他回老家过除夕，还真没顾得上关注新闻。小老板兀自愁苦得要命：“我老婆出不来，我进不去，这个年我们不是要分隔两地吗？”

黎小军在车上打开广播，“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啥？难不成比非典还可怕？闹非典那阵，黎小军都读小学五年级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人人自危，个个害怕，母亲去自家菜园拔个萝卜，倒像拔了个地雷回来，后背全是汗。母亲说吓人啊，哪个晓得空气中有没有病毒？这病毒会不会刚好飘过来？黎小军听了母亲的话，上下牙齿也开始打架。

曾丹丹是呼吸科的护士，她平常护理的病人，一大半都是肺炎患者，这……黎小军不敢想了，将车靠在路旁，给老婆打电话。他一连拨了十几次，铃声空响，对方就是不接。

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黎小军嘟囔着，他想算了，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是一刀，还是打给曾青青问一下。

曾青青嗓门很大：“你说丹丹啊？她今天没到我家来，哎，等等，她同事朋友圈刚更了一条，说他们医院要出动队伍支援武汉，丹丹会不会也报名了？”青青激动得高嗓门劈了叉。黎小军赶紧安抚她：“姐，别着急，我马上到医院问问！”“你快点去，妈还等着我们都回家吃团年饭呢。”黎小军稀里糊涂嗯了一声，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和曾丹丹争了，管她回哪个家，见哪个妈呢，她一个小女人，莫往疫区跑就好，会封城，那是多严重一桩事体！

医院呼吸科平时就“热门”，大家一会说雾霾害得自己喘不上气，一会说汽车尾烟害得咳嗽不止，病人总扎堆而来，今天更是挤了不少人，护士尽力维持秩序，让大家先填表格。黎小军好不容易抓着一个脸熟的小护士，确定是来喝过他们喜酒的，问她曾丹丹呢？小护士口罩遮了大半张脸，也能猜测她此刻的惊讶神情，眉毛高高挑起：“丹丹姐没跟你说啊？她报名参加志愿武汉的医疗队了。”

“她现在在哪？”

小护士避开拥挤的人群，拉黎小军到窗外，指头向下一点：“喏，大巴快开了！”

黎小军没命地往下跑，一年前他决定向丹丹求婚时，也是这样疯子一般大跑一气，心在胸口剧烈跳动，几乎要撞出肋骨之外了，他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等我丹丹，丹丹等我！”

丹丹坐着靠窗的位子，正低头在摆弄手机。黎小军啪嗒啪嗒用力敲车门，坐在丹丹旁边的女医生用胳膊肘拐了下她，丹丹望向窗外，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车要开了，司机师傅按了两下喇叭，催促黎小军快让开。丹丹站起身来，用力推窗，窗户卡紧了，她推不开，女医生也帮她一起推。在大巴发动时，车窗终于推开了，黎小军跟着车跑起来，边跑边喊：“我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忘记跟你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回来了，未来一年的家务活我全承包了，明年除夕我还去你娘家吃饭！”

黎小军跟不上了，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眼湿湿的，嗓子干干的。他掏出手机，上面有一条几分钟前收到的微信。

“亲爱的，我要上‘前线’了，心里很害怕，但只要想到你，恐惧就减轻了几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病毒比想象中传播还快，医院临时成立了支援队伍，我们护士长怀二胎六个月了，她绝对不能去，我决定顶上。如果我回不来了，请你好好安抚我妈妈。爱你，老公。”

作者简介：

杜阳林，研究员、原资深传媒人，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全国晚报都市报新闻奖、四川新闻奖；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四川省中青年作家文学班学员。著有多部小说、诗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