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方阵｜李永才：乌镇，乌镇

李永才（成都）

一

风穿旧埠，杂花种养水岸

那些胸怀天下的瓦檐

像一群寻找记忆的猫头鹰，沉浸在

真诚如虚构的水乡里

——这是时间勾勒的影子

而那些镂花的长耳

至今仍没有听见，历史的排门上

一场大梦的回音……

二

日影依稀，访庐阁像一部留声机

浪花一样的听觉里

仿佛藏着打开岁月的金钥匙

轻描淡写的时光

临摹的古镇，在纷繁纤丽的宣纸上

被点染成，一幅又一幅

浅吟低唱的市井之作

那些难以追述的，久远的童话

在古旧的栅栏，铺陈开来

丝毫不逊于，五谷一样的芬芳

三

乌镇是小桥流影下

枕水而眠的黑尾鸥，在东栅倾听

一条打更的巷子

讲述镜中的往事。雪花落进深巷

我惊奇地发现：

鱼类在零度以下的叫喊

是穷人最好的晚餐。雕栏玉砌的繁华

被洋槐妖娆的秀色，挥霍殆尽

这不失为一种好天气

热不过戏台上，一面起伏的大鼓

冷不及屋檐下，一声铜雀

四

栈台清浅。我有必要关心

一只邮筒的孤独

陈列历史之物的空间，如此夜不闭户

我仿佛听见了，瓦棱般的脚步声

像一段旁白，似乎在告诉我：

空无一人的时间走廊

除了茅盾先生笔下，那个静若处子的主人

在情与欲的冲突中，体验人生的幻灭

每一座老通宝里，暗自亮着的灯火

都可以作为东市河畔

那一幅长卷，古朴灵秀的注释

五

西栅的店面，像秋后的火烧云

不断变幻表情

无论怎么变，三珍斋的色泽红亮

始终未变。贩卖吆喝的酒幌

被晚风扯成碎片

散落在街边的铺子上

当白马走过桑田，将军一挥手

万千匹彩霞，就铺在了人间

六

小雨初歇，古镇的脸

像一张古法泡制的陈皮

布满潮湿的信仰。被车水马龙

挤窄的叠院，有几串辣椒

斜依在窗格

用仅存的温度，种植一树三角梅

匆忙的日子里，有人在烤酒

有人在杀羊

细皮嫩肉的湖羊，佐一杯三白米酒

比许家的酱鸡，更加脍炙人口

七

半树桂花，抒发的秋意

被一叶晚归的渔舟

摇进水阁。突如其来的暗香

瞬间驱散了，那些矫揉造作的闲花

每一张落叶

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对吴风越韵的口味，情有独钟

如果再添一块姑嫂饼

酥而不散的月光

像一颗大白兔，浸入水中

总觉得有一小块儿，宁静的幸福

被水市口的乌鸦

衔进了素素如雪的茶杯

八

是否误入了，海德格尔的故乡？

我与几只茶杯，彻夜讨论

那些水榭廊坊，有怎样的诗意

而一盏渔火，却忘记了

让黄昏剃度的钟声，准时登上

夜半醒来的客船

送别十里长亭，一个千锤百炼的铁匠

无法让利刃般的白水鱼

截断他乡的流水

只希望苍穹一样的拱桥

支起六朝的天下

九

西栅的酒吧，落草于丝竹小调

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就像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

荡漾在乌镇的秋千上。仿佛在说：

“我知道你会来。”

我来了，谁会遇见谁？

舷窗之外，长沟流月细无声

月光一样的女子，一曲《枫桥夜泊》

分明是岁月的沧桑

十

又一曲《杜十娘》，激越而悲壮

“落花无主随风舞……”

稳重的三弦伴娴静的琵琶

一片唏嘘里，水月风花无尽哀

我专注于这些，

旁逸斜出的美好。无需呼朋引伴

整个夜晚，在一碟牛排

与一杯红酒的格调中，逝水流年

晃晃悠悠地度过

十一

江南的深巷，总有一些事物

——蔚蓝而安详。

像我的姑娘，温和的软语

气候宜人。

她有甜美的名字，还有来自草木的

春华秋实的声音

一些赤裸在五月的外衣

潜伏着一种，又轻又暖的风情

十二

一条青石板小巷，被闲散的马蹄

踩出了，多少安静的伦理

这个夜晚的静，或许是一种

迷惘与荒芜，当然也可以解读为

一次浪漫的旅行

比如一个女孩，邂逅一个水果摊贩

这样的波普艺术

是否值得，在小处落笔？

十三

我特别在意，一段封闭的楼梯

悄无声息，缓缓接近它

仿佛明月下西栅。斑驳的粉墙

靠在瘦削的肩上

面对这种怀旧的气质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

如果卡尔维诺，不曾看见的城市

我走近它，是否就一定能看出

那些千篇一律的呆滞

十四

在水上人家的后门

一只打水的吊桶，将大师的礼物

从梦中打捞起来

从此，杏花疏影里

就见物不见人了。夜行的客船

像一尾鱼，逃出了

南塘桥上的喧嚣

水阁的露台，从一句鸟语中醒来

数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台阶

就像在算计，鱼贯而入的游人

十五

有一些门开了，邻家的蓝印花衣

把阳光提在竹篮里

走过赐金桥、仁济桥、通济桥

桥里桥外都能闻到她的余香

题桥人至，每一处都可以写下

晴耕雨读的生活

寒树淡烟中，一片白帆望远山

那个背书包的孩子

从昭明书院的码头上船

把自己的时光，交给了下一个雨季

十六

西栅的书场，像一个无形的祭坛

被几个老人越坐越旧

合围的四方桌

仿佛一具表情复杂的器皿

被写生的童年，写成一种静物

斜窗而来的阳光

如一块柔软的橡皮

怎么也擦不净，雕花一样的皮肤上

现实主义的痕迹

十七

台上的说书人，粉红的旗袍

把观众的眼神

包裹得实在有点紧

让人无法读懂，那一页页

起伏于桌面的，沧桑与隽永

拍堂木清脆悦耳

虽然没有惊醒，熟睡的尘世

却让堂口那一株茶花

更加眉飞色舞

十八

南栅的小巷小弄，旧是旧点

但如果深入其中

你会感到：一种原汁原味的

水乡韵律，在精致的格局中徘徊

走进朱家的老宅

临河的瓦檐上，晾着迷离的记忆

而张家的红漆大门

哪能关住通明如昼的灯火

十九

我像一个书童，仰面于船舱

听满江夜色，如何把一江烟波画舫

演绎成，风姿绰约的小调

在一片潺缓的水声里

任梨花一样的光阴

在吴歌女子的怀中溜走

我禁不住想问：那么多肥硕的柳叶

是怎样穿过了，这岁月的指缝？

二十

这里的日子，总是多于想象

浮澜桥边的豆腐店，水乡人在推磨

那些超凡拔俗的重楼

一半挑在水上，一半伸进

命运的咽喉。叩舷而歌的柳枝

是围灯苦读的孩子，另一种心境

不谙世事的表情

让人联想，那些深巷里的犬吠

二十一

我来时，云散星落

暮色捆住的书卷气，被月光划破

散落在陋室的虚静处

有人留下案头、残卷，斑斓的墨香……

一片幻觉中，书生、雏妓

几只轻佻的小兽

从蝴蝶的梦境中醒来

仿佛一首民谣，在小雨中升起

二十二

我走时，一些低矮的灯火

流过激荡的火柴盒，潮水一样的内心

如此匆匆为什么？

你看那些春风得意的面孔

刚刚摘下，一朵胸前的小花

就与一杯咖啡挥手作别

来不及，向一棵花楸树请示早安

一碗滚烫的豆腐老儿

已被阳光，端上了小木桌

二十三

桨声欸乃，龟背一样的篷船

摇过了梦里水乡

那些栅栏围成的网络，无限风光

被南渡北归的歌手

唱成了通江达海的主题曲

纵然万水千山

在船工的眼里，不过是一句

训练有素的号子

怎么样表达，都无关传说中的

悲欢离合……

二十四

北栅的银杏树，像船夫手上

一只时光的烟斗

点燃了人间烟火。秋枝斜出送游人

一个人走了，别情难却

像推窗寻影的鹭鸟

一个人来了，是妙普指尖上的禅意

从唐诗宋词里滑出

烟笼寒水船头空，只为一枚风筝

落在自由的甲板上

二十五

乌篷流水到人家。一夜秋凉

将桥上的明月

走成绚丽的灯火。几度春秋

从桥下流过。打着手语的人

早已各奔东西。仍未飞走的布谷鸟

将吴侬软语的菱歌

抒发为一声亲人的问候

粉墙黛瓦的灰

并不代表霜叶落尽

二十六

细雨，如一件印花长裙

将狂野的秋天，泡得失去了风骨

而雨后的江南

像一张刚刚停笔的画布

鲜活得让人不忍触摸

这人间，千秋铁马

与我擦肩而过

太多的艰辛，都是沉默之物

我沦陷于这雨水的缠绵

早已不可救药

二十七

碧水蜿蜒，像母亲的双臂

搂着稻黍，搂着姹紫嫣红的生机

被白浪濯洗的每一只脚丫

都踩着一个令人欢欣的世界

如水空灵的乌镇哦

你是一个清水芙蓉的女子

站在杏花春雨里，等待暖风拂过

吹开你阁楼上，虚掩的幽窗

把一朵油纸伞

吹进你，宽和而温婉的心事

二十八

我说乌镇，你是江南的额头

你的智慧和宁静，只有风雨一样的思考

才能明了，山河的意义

在于历史和音乐

从一片废园中，展开一种辽阔

阳光之手，把所有的悲伤

晒在幸福的沙滩

千年的码头，终于迎来了

鱼和水草一样，散漫而确切的节奏

二十九

我说乌镇，你是一条运河

剪辑的历史长剧中，不可或缺的主角

每一个朝代的惊涛拍岸

你怀抱的沙粒，都会风生水起

你的流水，带着时光的呼吸

与樯橹的节奏

流过一片花样年华。流走了多少

幽怨哀婉的繁华旧梦

却流不走，亘古千年的灼灼气象

【诗人简介】李永才，1966年出生于重庆市涪陵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四川诗歌》执行主编。作品见诸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绿风》《诗歌月刊》《诗林》《诗潮》《诗江南》《山花》《延河》《红岩》《青春》《山东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四川文学》《特区文学》《边疆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300多种刊物，作品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得多种奖项，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汉英双语年度诗歌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故乡的方向》《城市器物》《空白的色彩》《教堂的手》《灵魂的牧场》《南方的太阳鸟》等多部。领衔主编《中国诗歌版图》《四川诗歌地理》等诗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