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古阿作的世界:上学、打工、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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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 2021-04-21 18:00 60970



尔古阿作,18岁,凉山州喜德县人,初三学生。

她忧心学业,担心考不上好高中;她有挺多爱好,临摹喜欢的动漫,跟着网上的视频学吉他;她15岁不到开始打工,挣学费生活费,还为弟弟们攒零花钱;她会网购,乡镇和县城的快递网点,时不时有快递等待签收;她必须留心春种秋收的时间,及时耕地、播种……

上学、打工、种地……这是尔古阿作的世界,也是凉山州许多彝族女孩的世界。

务工谋商,考学从政,青春正好的她们,越来越容易走出大山深坳。丢弃锄头背篓,粗布针线,她们可以靠头脑,活下去,活得好。

但城市与乡村,校园与田野之间的转场,握笔杆与挥锄头,背书包与扛土豆之间切换,尚且填充她们的世界。

或者说,被她们掌控。



劳作


就在尔古阿作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母亲吉古伍支莫摩挲着钥匙串,从沙发上起身。书包一撂,母女(子)四个赶紧出门。

等阿作和四弟尔古阿各回家,吉古伍支莫等久了。照过去,8点前他们就该在地里,今天已经晚了2个小时。

凉山州喜德县县城,距离喜德两河口乡火觉莫八一社区约13公里,2020年9月,就读于两河口中学(初中)的阿作和阿各,随学校整体搬迁至县城,合并入喜德县尚荣中学(初中)。姐弟俩寄宿在新学校,每隔10天,回家一次。

“早上6点40分开始允许离校,学生差不多就这个时间走。”走得越早,回家干活的时间越充足,这像是孩子与家长的默契。

在学校完成整合的同时,喜德县异地扶贫两河口安置点火觉莫八一社区落成,尔古阿作一家7口,从背后的山坳中,搬至小区,抽签分到10栋201房,四室两厅、一厨两卫。

田地在山里,老房留在那里,甚至起居饮食也可以在那里。

按照阿作和家人的脚力,从安置点回到老房,一定在30分钟内。走过曲折盘绕的田埂,沿着一段铁轨,再爬上村村通的水泥路,经最后一段山林,家在山腰。

刷白的泥墙,盖着土青瓦,三面有房,一面是墙,围起中间的院坝。左右两边的房,一侧养猪,一侧堆放农具作物,只留中间的屋子,供一家人煮饭、睡觉,也安置粮食。“那么小小的,黑黑的”,阿作如此描述老房子。

对比安置点的新房,有“明显的改善,很大的变化。突然就有那么大的一个房子。”改变算得上是家里三个女儿“争取”来的。父亲尔古伍呷和母亲最初只想修缮老房,在西昌务工的大女儿阿机莫,在成都读大学的二女儿尔古阿几,和三女儿尔古阿作,合力劝说父母异地搬迁,她们体会过窗明几净的美好。

三个女儿成功了,自掏腰包一万元后,尔古家在建档立卡贫困户住房政策帮扶下,搬到安置小区。

不过,老家依然每天有人回。临近家门时,小狗们扑腾过来,鸡群在房前屋后窜,山上引流的水龙头,哗哗冲刷着待洗的锅碗。吆喝狗儿,扫鸡屎,喂猪,洗碗,阿作落不了闲。

分肥料,装土豆,拿锄头,上山去,家人自有默契:四弟阿各把土豆装满背篓,同母亲合力抬上阿作的背,阿各再拎上锄头,母亲背上肥料,依次往山上去,小弟尔古阿牛蹦跶着,偶尔掉在最后,偶尔弹到最前面。

阿作姊妹做农活时的分工配合,是不需要明说的默契。

大概150斤重的土豆,勒在阿作背上,她会选熟悉的田埂垫着背篓歇脚。一行四人,除了10岁的阿牛外,母亲、阿作,以及15岁的阿各,都能驮起满满一背土豆,但做得最多的,是阿作。“我个子最高”,她觉得,哪怕在五个姊妹中比较,这也是多做重活的标准。

阿各155cm不到的个子,体重只有80多斤,但背一百多斤的土豆,并不能列入他觉得最难的农活。不久前,寒假在家的二姐阿几,被满背篓的土豆困在了半山,他上前接替,一趟驮回家。

背上一百多斤的土豆,阿作会在爬山路上,短暂休息。

“耕地最累,”阿各觉得,操作耕地的拖拉机来来回回,是件磨人的事。这是他和阿牛近期一起学会的技能,一般家庭只有男人该做的活。

背上的土豆怎么从30斤到50斤到80斤,再超过100斤,继续往上增长的;耕地机上手多久后开始娴熟的;什么时候学会用锄头挖坑,钩土,垒高的……没有一个孩子记得清楚时间线,就像不记得几岁开始下地干活。

“记事起,就开始干了。”


学业

“小学时,做得多一点,到初中少一些。”在阿几的儿时记忆里,多数同龄人的父母,更愿意孩子帮衬农活,或者出外打工,读书考学这种“长线投资”,通常得不到重视。

不过在尔古家,因为有父亲尔古伍呷的鞭策,读书向来是最重要的。“我爸很重视学习成绩,总说不让我们管农活,专心把自己的学习弄好”。这个读过初中的彝族男人,懂汉语,看重教育的长远意义。

母亲吉古伍支莫对孩子的学习也是支持的,她愿孩子“别像我这样,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没有读过书,连汉语也不会说”。

四川省凉山州脱贫攻坚综合帮扶队成员,南充市蓬安县天桥学校副校长,现挂职向荣中学副校长的谢坤,曾在红莫中学(初中)挂任副校长。刚到喜德县时,他去家访。“一个学生家长当面向我提要求,问孩子能不能每周只三天到学校,剩下时间在家里帮忙干活”。

喜德县教育和科学技术知识产权局副局长吉力伟各表示,直到脱贫攻坚的号角在凉山州全面吹响,喜德县控辍保学任务,才谈得上有了良好局面。

主动分担农活,是尔古姐妹对父母的体恤,如同她们当中,有人选择放弃学业一样。

早年的尔古家,谈得上经济来源的,是母亲用针线缝制彝族服饰换取微薄工钱,以及父亲零散的打工收入。二十年前,实现一日三餐的温饱,尚且是这个家庭愁得最多的事。

彝族刺绣的女活,是母亲供给五个孩子学业的主要经济来源。

在大女儿阿机莫、二女儿尔古阿几同时升初中时,最难的抉择迎头而来。那是9年前,15岁的阿机莫和13岁的阿几小学毕业。在当地,年龄相差三四岁的兄弟姐妹同班同级是常事,“大就小”,或者“小就大”,凑成一起读书,既可以应对上学、放学路途遥远,又或者为自幼寄宿在学校提供彼此照应。尔古家相差2岁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相差3岁的三女儿和四儿子同步上学。

阿机莫和尔古阿几小学毕业那会儿,本该喜的,两个孩子成绩优秀,都能考进西昌市里的私立中学。但现实是,维持两个孩子的私立中学学费,这个家庭无能为力。

成绩更优的阿机莫决定不读了,她要学同乡的人,出去打工,“那时候正兴外出打工,只觉得能赶紧出去挣钱就好”。带着姐妹两人的希望,尔古阿几考入私立中学,阿机莫在外挣回的钱,供给妹妹读书。

“压力非常大,不过也是动力,只有考到更好的高中,考上大学,才不负姐姐,不负家庭。”2018年,尔古阿几考入成都大学,就读工商管理专业。

阿作也在压力之下,“过去读书,是父母逼着你学,但现在是我自己想努力。”转变始于一年前,父亲尔古伍呷确诊癌症晚期。“我爸生病那会儿,他告诉我……让我……,就是……”她几番克制,话还是说不出来。

2021年2月5日,父亲尔古伍呷病逝。

尔古伍呷生前看重孩子在班里的排名,两河口中学并入县城前,阿作总能保持班级前五名,但到了尚荣中学,她发现“人多了,对手太强了”。

确确实实的“多”——以米市中学、两河口中学、尼波中学、冕山中学四所学校合并办学,以及分流红莫中学部分学生,全新组建的向荣中学,目前在校学生5700多人。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数字。吉力伟各介绍,近年来,以国家提出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为契机,结合脱贫攻坚各项政策的落地实施,喜德县委、县政府开展合理配置教育资源,实施教育提升的多类工程,其中包括向荣中学的建设。“前期统计时,考虑了将要合并学校的生源情况,以及结合自发搬迁、控辍保学等需求,得算出的生源量是2000多。”吉力伟各说,遵循着规划应当放眼超前的原则,“我们甚至大胆提出,按照可容纳3500名学生的全寄宿制初中规划建设。”

然而,尚荣中学去年秋季入学启动报名第一天,学生人数已达5700人。“生源从西昌市等地回流,还有初中阶段控辍保学的良好成果,是学生数量远超预期的主要原因。”


未来

显然,读书在喜德成了重要事。

待了快三年,谢坤亲历当地人重视教育的转变。那个曾经亲口替孩子“要假”的家长,在孩子升学至初三年级时,重新向谢坤提要求,“谢老师,以后他的假期,一天也不要批准,让他专心读书。”

读书为什么重要?阿几觉得,密切关系着眼界与思维。“在外面读书,让我学到的不光是知识,或者拿到学历,思想也在改变。比如说审视什么是需要传承的传统文化,什么又是应该抛弃的封建糟粕。”她感谢求学经历,让自己笃定未来。“不管是否考上研究生,回到凉山去,都应该是最终的目的。”阿几关注着乡村振兴,“我从那里来,懂那里的文化、习俗,应该可以为乡村振兴发挥作用。”

读书为了什么?“过想要的生活”,阿作的答案,来自亲戚和同村人的示范。大伯家的三个孩子,有两个通过考学出去,现在一人是公务员,一人是教师;村支书的两个孩子,都考研留学去了;远房表姨,通过读书求学,现在成了大学的教授,“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环境,都值得羡慕”。

“看到别人学得好,做得好,我想要去学习;如果我做好了,别人看到了也可以学习,这是很有意义的。”阿作把“影响力”进行了自我的解读。

至于“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阿作的考虑多与“钱”有关,比如“需要的东西都可以买,不用因为钱犯愁” “有能力了,可以带我妈她们到外面去旅游”。

这像是“当家才知柴米贵”的领悟。

且不论读完小学就外出务工的阿机莫,早就做到了自己养活自己。阿几和阿作,一样“早当家”。从高中开始,阿几通过挣奖学金,寒暑假打工的方式,积攒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到了大学,通过助学贷款、建档立卡贫困户教育保障助学金、奖学金,还有各种各样的兼职,阿几不光自给自足,还能补贴家庭。

约摸同阿几开始挣钱的岁数一般大,阿作第一次外出打工,是小学毕业后。沿海的某个城市里,来自喜德县的人只有她一个,“不认识人,没有手机,除了几本书陪我,什么也没有”。她想家里的人,想家里的饮食,但统统熬过来了。

后来的寒暑假,阿作都能拼回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再后来,她也能用奖状换奖励,“一两张奖状就可以得几千块钱,我得过三四张。”

无论打工还是读书,不可避免指向了外面的世界。

可是阿几说,读书不是为了逃离,而是更好的回归。“就像参与家里的农活一样,不会说,因为我们出来工作了,读书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就嫌弃家里的粗活重活。”

她把农活视作必修课。“初中开始离家比较远,又要打工挣钱,回家的时间少一些,但肯定会专门回去帮忙。” 分到安置点的新房后,阿几和阿作从网上采购墙纸,地板纸,自己动手“装修”新家;刚过去的寒假,阿几也在老家背土豆,还会和阿机莫拿起母亲的针线弄彝绣。

在阿几看来,对比劳作,更能让人体会学习的美好,“是件幸福的事”,而保持劳作,能感知积极生活的态度。这是姊妹们理解母亲的根源。

父亲去世后,考虑到母亲只与小弟在家,三个女儿曾提出让吉古伍支莫完全放弃庄稼。每个月的低保,参与订单化生产的居家彝绣绣活,能够为母亲提供每月三千至四千的收入,4个学龄阶段的子女全部纳入了教育保障,母亲不该再有生活担忧。但吉古伍支莫坚持“能动就该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划。

阿各不愿继续耗在不擅长的文化学习上,他想去读技术学校,“挣钱,开修车店”;阿机莫的创业梦走出了第一步,她已经在西昌和朋友合伙开店;阿几正在备考研究生,未来很明确,“最终是想回去的,希望乡村振兴是机遇。”阿作最急迫的,是“好好把成绩搞上去,考个好高中”。

封面新闻记者 李媛莉 刘旭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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