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韩佳：半个橘子

文/韩佳

我小时侯，是跟着奶奶住的（爸爸九岁时，爷爷就去逝了。也不知为什么，我会讲话起就把奶奶叫成了爷爷。后来，堂兄姐妹们都跟着我这样称呼奶奶。以下行文用“爷爷”称呼她）。原因是家里太贫困，没有几个房间，父母还要供我和弟弟上学。我不喜欢爸妈经常无休止地为一些小事争吵，但他们大多是为了我和弟弟的成长而争吵。所以，弟弟不太爱说话和我从小就喜欢把苦果、眼泪往肚子里吞的习惯一直保存到现在。

爷爷住在一间光线不太好但靠厨房很近的房子里，我很喜欢里面的光线，可以透过黑暗从门缝看外面发生的一切：麻雀偷吃了几粒苞谷，飞走又飞来几次，爸爸做完农活回家，一脸疲惫，他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后又走了。嘿，他看不见我。

爷爷喜欢在那间屋子里放一些我和弟弟喜欢的如橘子、麻花、蜂蜜和冰糖之类好吃的东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听到了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爷爷常在我的枕头上放半个橘子，我可以在半夜醒来悄悄地吃掉，发出“吧吧”的声响。爷爷会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屁股上拍一下说：“乖孙女，又在偷吃。”我嘿嘿地笑着，分一瓣送到爷爷嘴里，她也发出“吧吧”的声响。爷爷最喜欢的就是我和她说说话，给她挠挠痒。

后来，我上学了，爸妈让我换个安静的房间住。但他们有时候的吵架会把我吓退到屋子的角落，我看着他们愈演愈烈的争吵而流泪。爸爸很爱妈妈，可脾气不好，妈妈为了我们受了一辈子的苦，妈妈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在她的脸上总能看到岁月的沧桑。每当这时，都会从老屋子里传来苍老有力的吼声，骂道：“你们都老了还在吵，吓到我两个乖孙了……”我乘着他们暂时的“和平”，溜到爷爷的床上，枕头上照例放着半个橘子，照例是那句话：“昨晚讲到哪儿了？”

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带着弟弟走亲戚去了，家里停电，我家在那时连买焟烛的钱都没有，我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做作业。我的铅笔写得快没了，商店也关门了，爷爷拿个櫈子坐在我旁边守着我，念叨着什么，好像是“这该死的电还不来，把我乖孙的眼睛都看坏了”。

我总感觉对着作业本时眼睛好像被敷了一层薄薄的膜，抬起头揉揉模糊的双眼，忽然回过头，看到爷爷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无奈的泪水。我知道爷爷心疼我，但不敢伸过衣袖去擦爷爷脸上的泪痕，怕她更伤心。

炎热的夏天里，爷爷常和邻居奶奶一起出去割草。我跟她一起去，她们聊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大概说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什么的。我约了小伙伴去树林里采磨菇，才走到树林里，就听见有人喊“你爷爷背草摔了一跤”。我忙过去扶爷爷起来，爷爷说没事，没事。她用粗糙的大手撑着我的肩膀站起来，脸色苍白得有些陌生。从此，我大多数时候不再让爷爷背草，她割好后我去背。

回家后，爷爷把我叫到院子里一棵花椒树旁乘凉。蒲公英在秋风中哆嗦可怜地守着那点希望，太阳从叶缝里斜照下来，落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苍老脸上。爷爷说，乖孙，爷爷活不久了。

我从洗衣服的板石上跳下来，从背后搂住爷爷的脖子，想起爷爷给我从小讲的故事，不知有多少半个橘子，站在院坝边望着路上来来去去的人。我鼻尖一酸，伏在爷爷的耳边忙说，爷爷，不会死，爷爷不会死，不会死——无论我怎样呼喊，2005年年底的那天，爷爷在新修房子的那间有点潮湿的屋里去世了。

儿孙满堂地守在她床边，唯独我没在。她在离开前的一刻，拉着姑姑们的手说，一定要对我妈妈好，她受了太多苦，一定要帮助我的爸爸妈妈处理好我和弟弟的个人问题，让他们一辈子都过得好，只可惜看不到丹娃儿了！

至今，这话还回旋在我耳边。有人说，人死前会像放电影一样把一生看完。我想，爷爷那时也应该如此，可她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回到家，我看到爸爸的眼泪一滴滴掉下，他跪在爷爷身边说，妈，您这辈子都没享过福，太苦了！您安心地去吧，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您会过得更好。说完，他磕了几个响头。子欲养而亲不在，成了爸爸永远的遗憾。

爷爷下葬的那天，妈妈告诉我不许哭，农村的风俗说这样不好。那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不久后下起了雨，雨水顺着沟渠流向稻田里干涸的缝隙，打着旋儿。后山的土堡上，大家往墓地里撒小麦、稻谷、豆之类的粮食。

突然，我希望能放半个橘子在爷爷身边。我想跳进坟井里放半个橘子，大家拉着我，怕我扑在爷爷的灵柩上哭。回到家，我捧着爷爷在世时我给她买的那些橘子，死死地攥着，橘子被捏出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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