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深镜｜河南乡村命案13年悬而未决 杀人者被鉴定为精神病 遭受害者家属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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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记者 代睿 河南郑州、周口摄影报道

张庄村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地处河南省太康县芝麻洼乡。12月下旬，绿色的冬小麦在平原上延伸，土黄色的坟头散落其中。

张占伟的孤坟就矗立在自家的麦田里，没有立碑。13年前，他被同村村民张洋委乱刀砍死，殁年28岁。后者经司法鉴定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负刑事责任。

中年丧子的张士敬无法接受这一结果，持续向有关部门申诉控告13年。她的女儿张丽在京打工控告11年，11个春节都没有回家。“别人家过年都是贴对联、放鞭炮，我爸妈过年的时候是在我哥的坟上哭”。

近日，65岁的张士敬再次来到河南省太康县公安局和检察院，就儿子张占伟被杀一案申请重新立案和监督立案。

    张士敬（右二）和家人祭奠张占伟（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雨夜的乡村血案

张占伟是张家的独子，在老张的印象中，儿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从郑州的一所医学院毕业后，张占伟曾在周口市医院实习，遇害前不久，他刚刚拿到医师证，回张庄村当了一名村医。

平时，张占伟和妻子刘燕住在诊所里，从诊所到家不到5分钟的路程，两人吃饭都是回家吃。张士敬回忆，案发之前几天，儿子和儿媳闹了点矛盾，儿媳回了娘家，诊所里只有张占伟一个人。

老张记得，儿子出事那几天，村子里一直在下雨。那是2007年7月13日的早上，雨还没停，张占伟的母亲像往常一样去诊所叫儿子回家吃饭。

“我老伴当时在诊所大门下面看到一只耳朵，赶紧回家找我”。张士敬回忆，他到了诊所以后，发现现场有血迹，儿子不见踪影，意识到出事了的老张赶紧报了警。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很快在距离诊所不到百米的一条小沟里发现了张占伟的尸体。太康县公安局尸检结果显示，张占伟身中数刀后死亡。

张占伟的妹妹张丽记得，那天发现尸体之后，本来下着的小雨开始变大。勘验检验笔录显示，警方在现场勘查了八个小时，除了多处血迹之外，警方并未在现场提取到太多物证。

事发后几天，一些可疑的物品陆续被下地干活的村民们发现。先是一把菜刀在一个村民的棉花地里被发现，不久另一位村民又在距离诊所一公里之外的玉米地里发现了一件白色上衣。

警方从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个黄色火柴盒，上面有“平煤郑州商务会馆”等字样。侦查人员按图索骥，7月18日，从140公里外的郑州将在该会馆打工的同村村民张洋委抓获。

讯问笔录显示，当晚太康县公安局对张洋委进行了讯问，张洋委承认自己杀了张占伟，原因是他认为“张占伟是一个恶魔”。

张洋委还在讯问中交代，他坐车从郑州前往太康县附近的扶沟县后，从扶沟到达太康县张庄村，半夜杀完张占伟之后又连夜离开，到鄢陵县后坐车返回了郑州。

张洋委被抓次日，太康县公安局将其刑事拘留。张洋委家人称其有精神疾病，申请作精神疾病鉴定。7月31日，太康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张洋委，同日提出补充侦查意见，要求公安局对其做精神疾病鉴定。

    张占伟的父母在自家房前（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扑朔迷离的作案动机

张洋委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在讯问中，张洋委多次表示，他与张占伟之间没有矛盾，两人是很好的朋友。

张洋委的父母也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表示，两家人之间关系不错。这一说法得到部分村民的证实，一位村民对封面新闻记者表示，案发之前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矛盾。

张士敬也对记者表示，他曾与张洋委的父亲张士孔一起做过生意。张洋委也经常到他家里来，向他请教一些做生意的事情。

不过，张士敬回忆，案发前不久，儿子和儿媳曾有过一次争吵，老张询问吵架原因，张占伟告诉父亲“不要管这个事”，并且提醒他“不要搭理张洋委”。

张士敬虽然有点奇怪，但并未继续追问儿子，他对记者解释说，自己“作为一个长辈，不能问得太清楚”。

张占伟遇害之后不久，妻子刘燕离开了张家，留下了两人3岁的儿子。13年的时间，刘燕再未回过张家，如今两人的儿子已经上了高中。

记者注意到，在张士敬的控告材料中，一个名叫赵刚的证人提供了对张洋委不利的证词。

赵刚称其曾因打架进过看守所，与张洋委同一监室共处过几个月的时间，他认为张洋委在看守所表现很正常，还曾托他捎信给家里人。

赵刚对记者表示，张洋委曾透露其杀害张占伟的经过，并称刘燕在周口卫校上学期间，他曾去卫校找过她几次。

对此，封面新闻记者通过电话联系刘燕进行核实，向其了解案发当年的有关情况，刘燕对记者否认了其曾在卫校与张洋委见面的说法，并拒绝回答记者提出的其他问题。

刘燕的母亲对记者表示，女儿与女婿张占伟关系很好，张占伟遇害以后，刘燕一直没有再婚，后来赴南方打工。对于她一直没有回去看孩子的原因，刘燕的母亲认为是张家人“不愿意让她回去”。但对于这一说法，张士敬予以了否认。

刘燕的母亲回忆，在张占伟遇害之后，刘燕曾向其透露，案发之前十天左右的一个晚上，张洋委曾去过诊所，如果她当时不在，张占委很可能当天就遇害了。记者就这一细节向刘燕进行求证，但未获得回应。

    张洋委案发前的家，村民介绍其家人已搬走多年（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精神病人”张洋委

张洋委被批捕三个多月之后，11月6日，太康县公安局聘请商丘市第二人民医院（以下简称商丘二医院）对张洋委进行精神鉴定。6天之后，商丘二医院作出鉴定结论：张洋委患精神分裂症，无刑事责任能力。

商丘二医院分析认为，张洋委系在精神分裂症复发时受关系妄想和病理性象征性思维的支配而作案，作案时对自己的行为丧失了实质性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

2008年6月，上海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再次对张洋委进行精神鉴定。鉴定结论仍认为张洋委患有精神分裂症，无刑事责任能力。

对于两次鉴定结果，张士敬表示不服，以张洋委根本没有精神病为由多次向司法机关提出控告。张洋委在西华县看守所关押期间，张士敬听说张洋委向家里捎信，曾前往看守所，以张洋委叔叔的名义通过中间人获取了三封张洋委的手写信。

在这三封信中，张洋委请求家人“给我的（看守所）队长王中义送些礼，给小姨联系，看能（会）见我吗？”张士敬将这些信作为证据提交到公安局。

对于从看守所向外捎信的情况，太康警方对张洋委进行了讯问，张洋委在讯问中承认曾托人向外送信，“让家里人赶快给我跑事，我在监号里挨打受气快受不了”。

记者注意到，2007年至2008年期间，太康警方对张庄村的数十名村名进行了询问，其中包括了多名张洋委的邻居和老师。

太康县公安局在一份工作汇报中指出，专案组通过对张洋委就读的小学、初中老师和同学调查了解，均没有发现张洋委得过精神病。专案组还对张洋委的岳父进行了调查，其也反映张洋委没有精神病。

在多位村民的印象中，张洋委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家中经营着一个金刚石粉厂，当年家里的富裕程度在张庄村数一数二。

但张洋委的家人提供了不同的说法，张洋委的堂叔张顺在电话中告诉记者，张洋委确实有精神疾病，一直通过吃药瞒着其他人。但张顺也承认，他只是从张洋委母亲处听说张洋委有病，并未亲眼见过张洋委发病或者吃药。

张洋委的父亲张士孔在接受警方询问时称，张洋委不犯病的时候“神经正常和好人一样，这件事我们一直隐瞒着，好让他能找个媳妇”。

商丘二院在医学鉴定书中认为，“张洋委治疗效果较好，缓解较完全，因此同村邻居和一起打工的同事认为其没有精神病”。

案发6年半之后，2013年12月，太康县人民法院作出强制医疗决定书，决定对张洋委强制医疗。同年10月，太康县公安局决定撤销案件。

日前，封面新闻记者在河南省精神病医院太康医院见到了张洋委。张洋委表示，自己现在“每天吃药，基本正常，很想出去”。

一名医院护士告诉记者，张洋委从2016年住进医院，从没见他犯过病，有时还帮忙干点活。这名护士表示，张洋委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但与医院其他病人相比，症状“算比较轻的”。

    张占伟出事前的一家三口（张士敬提供）

无人知晓的“张发挥”

根据张洋委及其家人的说法，张洋委此前因精神疾病在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郑州市精神病院）进行住院治疗。

对此，太康县公安局曾在讯问中要求张洋委的母亲苑中兰提供病历，苑中兰表示，张洋委结婚后，因为“怕他媳妇知道他有病跟他离婚，我就把他的病历给烧了”，苑中兰向侦查人员表示，郑州的医院里应该有他的病历。

2007年10月，太康县公安局向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要求调取了张洋委的病历。记者注意到，病历共三份，住院时间分别为1998年10月、2005年4月和2007年7月。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份被提交给太康县公安局的病历，患者姓名均为“张发挥”。对此，张洋委在讯问时对侦查人员解释称，其在小学和初中时期曾用名“张发挥”。

但是，太康警方通过对张洋委的8名老师和同学进行讯问，8人均否认曾听说张洋委用过“张发挥”这个名字。

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张洋委的叔叔张顺进行核实，其表示也未听说张洋委曾用过“张发挥”这个名字。

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2007年出具的出院记录显示，“患者于1998年出现胡言乱语、到处乱跑行为，当时来我院住院治疗，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服用’舒必利’治疗后减药，病情反复，家人将其送住我院”。

该出院记录显示，“张发挥”的住院日期为7月14日至7月24日。出院时情况为“患者较住院时改善，家人来院为其办理出院手续”。

记者注意到，根据太康县公安局出具的“抓捕经过”，警方是在7月18日在精神病医院将张洋委抓获。讯问笔录显示，7月19日、20日，张洋委分别在郑州市丰产路派出所、周口市西华县看守所接受了警方讯问。

张士敬在控告材料中提出，张洋委出院日期与警方抓捕日期相矛盾，不排除病历有造假的可能性。

太康县公安局在工作汇报中指出，针对张士敬反映的有关情况，2009年，太康县公安局侦查人员到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调查张洋委的病历，“郑州八院以太康县公安局已经调查过为由，不提供病历，八院称对自己提供病历的真实性负法律责任”。

日前，封面新闻记者就病历真实性问题到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了解情况，一位医生看过病历复印件后表示，病历上有多位医生签名，且分属不同的科室，他认为应该是真实病历。这位医生还告诉记者，通过病历上反映的就诊情况和服药量可以判断，该患者病情较重。

    张洋委曾打工过的原郑州平煤商务会馆（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暂停六年的程序

2013年12月，太康县法院对张洋委作出强制医疗决定之后，张士敬不服，以“张洋委没有精神病，鉴定机构作出的张洋委患有精神分裂症无充分科学依据”为由，向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复议。

2014年6月6日，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复议决定，撤销太康县法院的强制医疗决定。

周口中院在复议中认为，太康县人民法院作出的强制医疗决定依据的两份鉴定分别于2007年和2008年作出，距离作出强制医疗决定有数年时间，对张洋委现在的病理现状、人身危险性缺少现实的评判效力。

周口市中院作出复议决定后近6年时间，该案件未再进入司法程序。近日，封面新闻记者到周口中院了解案件后续进展，并提交了采访函。一位负责新闻宣传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已向法院相关部门了解情况，因案件时间距今较远，待查阅资料后进行回复。截至记者发稿时为止，尚未收到周口中院的具体回应。

记者注意到，周口中院作出复议的法律依据是《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五百三十七条第二项的规定，该规定指出，被决定强制医疗的人不符合强制医疗条件的，应当撤销原决定。

对于强制医疗决定撤销后的法律程序问题，中国人民大学诉讼案例研究中心主任李奋飞教授表示，法院撤销强制医疗决定之后的程序，刑事诉讼法及其相关司法解释并未作出明确的规定。

李奋飞认为，一个人有没有刑事责任能力，这更多是个事实问题。上级法院在撤销强制医疗决定以后，可以把它发回下级法院重审，也可以由自己审理，因为是否有刑事责任能力这个问题一审毕竟没有查清楚。

他指出，根据《最高法刑诉解释》第五百三十六条规定，被决定强制医疗的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对强制医疗决定不服的，可以自收到决定书之日起五日内向上一级人民法院申请复议。复议期间不停止执行强制医疗的决定。

李奋飞解释说，根据这条，说明“复议”其实相当于开启了二审程序，之前的强制医疗决定书按理说不应该生效。但又规定“复议期间不停止执行强制医疗的决定”，结合“第五百三十九条审理强制医疗案件，本章没有规定的，参照适用公诉案件第一审普通程序和第二审程序的有关规定”，司法解释似有冲突。所以结合起来看，“复议期间不停止执行强制医疗的决定”并不等于“强制医疗决定生效”，可能仅是为了安保或及时接受医治的考虑。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对记者表示，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撤销强制医疗的复议决定之后，原来的诉讼程序应该在中止的环节继续进行。即应该由县检察院审查起诉，如果可能判处无期以上刑罚，县检察院应当将案件请求移送上级检察院审查起诉。

北京市大禹律师事务所主任、北京大学法学院法律硕士兼职导师李逊律师对记者表示，本案应重新进入审查起诉程序。他表示，结合本案已获取卷宗显示，太康县公安局向太康县检察院出具了起诉意见书后，因本案属于可能判处无期徒刑以上的案件，太康县法院应将全案移送至周口市检察院，周口市检察院如果认为不应追究凶手责任，应出具不起诉决定书。

记者注意到，太康县公安局在2009年5月做的工作汇报结论中，曾建议市检察院及上级司法机关对张洋委故意杀人一案进行诉讼。但该案起诉程序并未启动。

日前，记者就案件相关问题到太康县公安局进行采访并提交了采访提纲，该局宣传科科长张磊落表示，相关负责人近期将对案件有关问题进行答复。但截至记者发稿时为止，尚未收到该县公安局的具体回应。

“太康县公安局将会客观公正、依法办理该案”。张磊落对记者表示。

    河南省精神病院太康医院，张洋委目前仍在此强制医疗（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封面新闻记者代睿摄影）

张占伟被杀案时间线

2007年7月12日 深夜太康县芝麻洼乡张庄村诊所医生张占伟被人杀死

2007年7月14日 下午张洋委回到郑州平煤商务会馆，当日住进郑州市精神病院

2007年7月18日 张洋委在郑州市精神病医院被抓获

2007年7月19日 太康县公安局将张洋委刑事拘留

2007年7月31日 太康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张洋委

2007年7月31日 太康县人民检察院提出补充侦查意见，要求太康县公安局对张洋委作精神疾病鉴定

2007年8月30日 太康县公安局向太康县人民检察院提交起诉意见书

2007年10月31日 太康县公安局向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要求调取张洋委病历

2007年11月6日 太康县公安局聘请商丘市第二人民医院对张洋委进行精神鉴定

2007年11月12日 商丘市第二人民医院鉴定认为张洋委患有精神分裂症

2008年6月6日 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鉴定认为张洋委患有精神分裂症

2009年5月12日 太康县公安局就张占伟被杀案进行工作汇报，建议市检察院及上级司法机关对张洋委故意杀人案进行诉讼

2013年10月31日 太康县公安局作出撤销案件决定书

2013年12月12日 太康县人民法院对张洋委作出强制医疗决定

2013年12月 张士敬向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复议申请，要求撤销强制医疗决定

2014年6月6日 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复议决定撤销强制医疗决定

2020年12月 张士敬向太康县公安局和检察院申请重新立案和监督立案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刘燕、张丽、张顺、赵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