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成都广植桤木

封面新闻 2017-12-08 19:49 34707

草堂堑西无树木,

非子谁复见幽心。

饱闻桤木三年大,

与致溪边十亩阴。

——杜甫《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

□当年杜甫在修建草堂时,四处索要树苗、竹子、果树,听说桤木生长迅速,他就四处寻找……

□苏东坡也屡次在诗中提到成都的桤木,他是四川历史上第一位具有“桤木情结”的大诗人


蒋蓝  文

作家汪曾祺就表达他很深的地缘/名物情绪。《人间草木》里,收录了他的一篇短文《四川杂忆》,其中一节说:

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的,最干净的。在宽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成都人的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

我不喜欢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点也没有,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画张,稚子敲针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处看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都无从想象。没有桤木,也没有大邑青瓷。

武侯祠气象森然,很能表现武侯的气度。

新都有桂湖,湖不大,环湖皆植桂,开花时想必香的不得了。

汪曾祺不愧眼光独到,他明白,没有桤木的草堂,就算不得草堂。

汪曾祺来过成都多次,他不但熟悉成都,也熟悉杜甫草堂。1997年5月他出席了著名诗人孙静轩在四川主持举办了一次盛大笔会后,返家半月就逝世了,他没能看到在草堂南门浣花溪一线栽种的三千棵桤树。但实事求是地讲,杜甫草堂围墙之内,我至今也没有发现一株桤木。

其实,成都锦江、浣花溪等处,历来均有大量桤树。

桤木的蜀地踪迹

渗透于作家笔端

1940年夏季,朱自清第一次抵达成都,居住于宋公桥报恩寺租赁的三间简陋房子。他对成都的印象非常好,认为成都气候温润,物产丰富,最宜居家。一年后他从九眼桥锦江码头弃岸登舟,入锦江而行至宜宾,再转川云山道进入云南。抵达昆明后他在一封致成都友人金拾遗夫妇的信件中,这样描述自己顺锦江而下的感观:“江口以上,两岸平原,鲜绿宜人。沿河多桤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画。”

信件里提到的桤木,又名水冬瓜树、水青冈、青木树、桤蒿,属落叶乔木科,并不粗大,但可以长到三四十米高,具有椭圆形树叶, 雌雄同株, 果穗悬垂, 椭圆形,木质较软,村夫采嫩叶作为茶的代用品,产于四川、贵州和陕西等地。此树春季发芽,秋季落叶也落子,桤树是由种籽繁殖的植物,因此一棵老树之下,往往会有成片的树苗,几年就可以迅速追赶上父辈。古人视校雠如扫落叶,意思是扫不胜扫。陆游在《新凉书怀》里就感叹:“无日桤林无坠叶,有时燕户有新雏”,是说桤木自夏至秋,日有落叶,不可胜扫也。想一想,如果天天有稿费单如树叶飞来,估计他也会喜欢桤木。

宋祁《益部方物记》:“桤木蜀所宜,民家莳之,不三年可为薪,疾种亟取,里人利之。”蜀人务实,对种植的植物选择上也可以窥见其生活美学的指数。

20世纪50年代,在武侯祠门前,就能看到左侧逶迤而动的肖家河,河岸均由成片的桤木林子构成,宛然如一只踏水而飞的鹭鸟。河堤两边广被乔木,以桤树为多,此树质地并不坚硬,树干也不广直,故农人大多砍伐用做猪圈栏,也当烧柴。树皮、果实富含单宁,可作染料和提制栲胶。木炭可制黑色火药。堤边也间有柳树、芦竹、芭茅之类。从这里直至红牌楼,川西平原秀美而典型的风光一览无余:田野里大小沟渠纵横,农田中的农作物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桤木林中,莺学唱新词新调;稻花 香里,蛙仍奏古曲古琴。

夏秋日雨过天晴,桤木树下会生出一种黑菌,叫“桤木菌”,因其生长地多伴有芭茅,人人戏称其“好吃不好采”。此菌的煮法是用清油加热放入盐,再在锅中倒入一小盆清水,放入菌子、大蒜,待其水开加入少量豆粉水,其味鲜美异常。

桤树在成都摇曳,早已经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深处,也渗透于作家笔端。李劼人在《死水微澜》里就描述道:“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什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就连狗也钻不进来。”

李劼人笔下的细节均有来历,柏树、银杏、梅花、桤木同楝树,自然是成都常见树木,它们组构起一个个错落的林盘,农舍与植被互嵌,构成了中国独一无二的川西平原景致。

桤木和一般树不同的地方是,一般的树的成长,会耗费地力,但它的根系发达有根瘤,固氮能力强,能固沙保土,提高土壤的肥力。因此.桤木也是混交林很好的伴生树种,能促进杉木、柏木、马尾松、杨树等树种生长。

值得一说的是,一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都东郊很多林盘里桤树簇拥,锦江下游两岸也有绵密的桤木林此消彼长,顽强呵护着蜿蜒的河道。

杜甫在蓉植桤木

东坡书就桤木帖

桤木寻常,但也可以婆娑起舞。文人注重桤木的审美,农人钟情的,是桤木的实用价值。旧时锦江码头上,每天均有下游运送而来的油盐柴米出售,捆扎整齐的桤木木柴,是小户人家每日必须购买的物资。

古人认为,桤木能够肥田甚于粪壤;一旦得风,叶声发声如白杨,就像是穷人在热烈鼓掌。北宋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也说:此树“止可充薪而已。惟蜀地最宜种。蜀人以桤为薪,三年可烧。”

正因桤木具有以上特点,当年杜甫在成都修建草堂的时候,四处索要树苗、竹子、果树,听说桤木生长迅速,他就四处寻找。

而住在成都的诗人何邕是杜甫的好友,杜甫想起何邕的宅园中有桤树,就写诗向他索要树种。他的《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写道:

草堂堑西无树木,

非子谁复见幽心。

饱闻桤木三年大,

与致溪边十亩阴。

何十一少府邕,名何邕,少府是唐人代指县尉的雅称,当时何邕担任利州绵谷尉。十一是排行(大排行),唐人称人习惯如此。宋时上层圈子也有这风气,是种雅称,现在这样喊就无尊重意味了,比如张三李四,很俗。

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年底来到成都,修建草堂。第二年春末,草堂建成,《堂成》便是那时所作。可以发现,杜甫在草堂种植的桤树,应该不在少数。

可以推断,当时草堂四周桤木林的占地有十亩之大。竹林又占地多大?有一顷之广。《杜鹃》诗中说得更直白:“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

诗人的草堂尽管简朴,但杜甫一定会在其中竭尽所能营造艺术氛围。

杜甫慎重地题写的这首《堂成》,诗从草堂终于落成写起;中部书写景色,用“语燕新巢”作为转换过脉;最后由物及人,仍然回到了眼前的草堂,点出自己身世,蕴藉无限感慨。

“背郭堂成”之“堂”,为什么与“错比扬雄宅”的“宅”,进行遥相呼应呢?

杜甫之来成都,并非与扬雄之在长安可比。扬雄在长安作《解嘲》,尚有嘲可解,杜甫之来成都,已远离朝廷,漂泊而来。既不似扬雄之在成都为土生土长,又不似扬雄之居长安待机而作。徒在草堂居住,别人就以他居处比扬雄宅,显然杜甫的反讽语调,近似一种灰色幽默。其关合之妙,直如踏雪无痕。他细致地描绘了“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的诗意图画。试想一下:高大的桤木遮住了阳光,和风吹响树叶好像是在吟咏,修长的笼竹萦绕着烟雾,它们的梢头还滴着露珠。这,的确是让诗人入梦的场景。

无独有偶,后来的王安石也在《偿薛肇明秀才桤木》中写道:“濯锦江边木有桤,小园封植伫华滋。”而苏东坡笔下也屡次在诗中提到桤木,如《次王介甫韵诗》中:“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他还在《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诗》中云:“芋魁径尺谁能尽?桤木三年已足烧”。而其《木山诗》中也说:“二顷良田不难买,三年桤木可行檩”。

也可以说,苏东坡是四川历史上第一位具有“桤木情结”的诗人。

《杜甫桤木诗卷帖》,又称《书杜工部桤木诗卷帖》,乃是苏轼的行书,他是借杜诗以抒发流寓黄州的沉郁心情。但杜甫并无叫《桤木诗》之作,其实就是《堂成》。桤木,成为了他传递这一情愫的桑梓意象。跋文以及杜诗,说明桤木易长因而农家多栽植。行书结字秀润,姿态横生,笔法遒劲,墨韵生动,不愧为为东坡中年时节意韵丰厚杰作。

苏轼所书杜甫桤木诗的全文,正是杜甫《堂成》全文:“背郭堂成荫白茆,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下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全诗共8行56字。

所谓“缘江路熟”,缘由是草堂在浣花溪上,溪近锦江,故通称江。江边本无道路,因营造草堂,缘江往来,走出来一条络,故曰缘江路熟。熟有成熟之意。“俯青郊”,意思是面对郊原。草堂地势较高,故用府字。

苏轼的跋文,回忆了蜀地与桤木的诸多关系:“蜀中多桤木,读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独中薪耳。然易长,三年乃拱,故子美诗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凡木所芘,其地则瘠。惟桤木不然,叶落泥水中辄腐,能肥田,甚于粪壤,故田家喜种之。得风,叶声发发如白杨也。吟风之句,尤为纪实云。笼竹亦蜀中竹名也。”全文共12行103字。

这幅杰作原件,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著名结论,来自明末清初人欧阳直公的《蜀警录》。此书描写张献忠屠川诸多真实亲历的细节,其中提到自己“奔入资、简界,比夜憩。林皋遇四虎,相逐过其前,直困卧荒草中,侥幸脱虎口。过淙溪,遇暴水,漂汹涛间,因浪附桤树岸获免死。”桤木竟然可以救命。由此可见,桤树在明末川中的寻常性质。崇州的桤泉镇,以及那里的桤木河就是两个地名学的案例,足以见得,桤木与蜀地民情纵切之深。

桤木也称“蜀木”

今人重实用价值

明朝何宇度撰有《益部谈资》(三卷),其中特意指出:“桤木笼竹,惟成都最多。江干村畔,蓊蔚可爱。每见,必诵杜甫碍月吟风之句,第桤字音欺,不见字书。”原因是桤木也作梢木,古亦读作机木。《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单狐之山多机木。”郭璞注:“机木似榆,可烧以粪稻田。”汉朝成都人扬雄《蜀都赋》:“春机杨柳, 褭弱蝉杪”,机、桤古今字。蔡梦弼指出:《蜀中记》“玉垒以东多桤木,易成而可薪,美阴而不害。然余尝历考韵书,无桤字,询之蜀人,相传以为丘宜切。”很显然,这是何宇度寓目欠广所致。

褚人获《坚瓠续集》也记载说:“四川有木名桤。其华可爱。王守溪(震泽先生)一日问蜀士曰:‘桤木韵书音楷,而王荆公则曰音欹。当何从。’士曰:当从欹。庶人皆识之。因举荆公诗曰。‘濯锦江边木有桤,野园封植伫华滋。地偏幸免桓魋伐,岁晚还同庾信移。’守溪悦服。”这也多半暗示,“桤”字的发音应是蜀地土音。

我们稍微仔细一点,就可以发现大作家的心细如发,笔下的诸多细节绝非偶然。

与朱自清一样,“下江人”叶圣陶先生抗战时期旅居四川乐山、成都多年,他对蜀地的风物观察也堪称入味。到了1961年,他在《成都杂诗》里曾吟道:“慈竹垂稍见异裁,护溪桤木两行载。成都郊景常萦想,第二家乡今再来。”他是把成都当“第二故乡”,其钟爱之情溢于言表。叶圣陶早在1945年就写过《谈成都的树木》,他是沿袭着自己的江南视野,以江南园林的美学构成来评论成都的树木,认为成都各家院子里的树木过于繁密,“如果栽得疏散些,让粉墙或者回廊作为背景,在晴朗的阳光下,在澄澈的月光中,在朦胧的朝曦暮霭中,观赏那形和影的美,趣味必然更多。”这,恐怕又是不太熟悉蜀地的民情。蜀地审美远没有江浙园林的工巧,他们注重的是人的身体感受而非眼睛的审美,这就是繁、大、多、重、密,至于疏朗美学,那必须要到一个可以矫枉过正的时候。

现在桤木在成都依然随处可见,景观树早已经被各种高档树木取代了,桤树难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用作建材和制作家具的材料,其用剩下的边角余料、树皮和锯末,用于提取色素用。这就是蜀人的眼光,更多关注了桤木的实用价值。他们不懂利用桤木来造梦。

旧时,在成都蜿蜒曲折的浣花溪上,架有几座桤木小桥。木桥简陋,桥身连铁钉也见不着一颗,均用篾绳捆扎,故百姓称为“桤木桥”。桥的架子多选用三根粗大的桤木扎成一个单边,四个单边拱卫,四条巨大的桥腿插入溪水,再堆上大石条与鹅卵石护住桥脚,然后用桤木板将四腿捆绑固定。两边的桥栏杆也是桤木,连皮也不剥。虽然捆扎得紧紧的,但有人过桥时,有些摇晃起伏。人走在桥上深一脚,浅一脚,桥也随之晃晃悠悠。水中倒影如梦,那分明是川西平原的闲适之梦。

在杜甫草堂310米长的杜诗书法石刻碑廊开端,刊刻的正是苏轼书写的杜诗《堂成》,这一诗书联璧,无疑是迄今存世可寻的最早一件大贤书写杜诗的书法作品,引人无限感怀。

在我看来,成都的闲适,不是庭院幽深、曲径风荷、叩头如捣蒜;而是闲坐喝茶,独听雨檐琴声,白眼看鸡虫。楠木高敞,银杏肃穆,往往呵护的是高寺大宅。但寻常的、不堪做栋梁之才的桤树,俯仰之间,恰有蜀人的平常心: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佛堂终不如。

这就难怪古人干脆把桤树直接称为: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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