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底稿｜兰州生物药厂病菌泄漏1年后 “布病”阴影下的“无名”之症

封面新闻记者 陈彦霏 纪陈杰

“我想请问下，我女儿现在怀孕了，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的抗体滴度上升了，以后会继续上升吗？”

“以前不是说回去休息半年症状会慢慢消退吗，怎么肩膀还在痛？”

10月13日下午5点， “兰州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 发生一年零两个月后，首场专家答疑开始，屋子里约60把椅子早已坐满，在不停地发问声中，门口站满了人，后来的居民只能弯腰快速跑到另一侧的楼道里，虽看不到坐在前排的专家，但至少通过后面的音响能听清答复。

“你的手指关节疼痛，和布病没有任何关系，肯定是‘挖凉水’（当地俗语，意指长期接触使用凉水，记者注。）的原因。”甘肃省疾控中心主任医师席进孝作此回答后，引起一整哄闹，底下没有发言机会的人议论道：“我们这么多人关节痛，难道都是挖凉水吗？怎么不说是因为爱去黄河里游泳？”

关于自身病情过于具体的问题，会被当成“个性问题”记录下来，不予当场回复，在现场很多人举手的情况下，答疑很快进入律师宣讲赔偿方案的环节，有人见此喊道“我们不想要赔偿，只想看病。”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场。

这不是盐场堡社区的居民们第一次聚集到善后工作处，这里曾经开过几次沟通会，日常也会有专家在此答疑解惑。许多居民正是在这了解到自己病情的前因后果，也是在这里被告知只需回家休养，病情便会慢慢消失，这里还是补偿协议书签字地，签下字拿了钱，意味着此事便告一段落。

这里交织着附近居民的失望、希望和绝望。这次答疑会后，有人愤怒，有人绝望，也有人拿钱认命，布病阴影笼罩1年后，这里的居民仍深陷无“名”之症的泥潭里。

善后工作处

“无名”疼痛之困

“抗体对人体是无害的，这一定要明确，对人体有害的是布鲁氏菌，不是抗体。”答疑会现场，主任医师席进孝强调了这句话，用以解释多数居民1年后抗体滴定浓度依然超标，而这也是许多居民不能理解的矛盾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取这么一个拗口的名字，我们一家检测出来都是双阳性，都有明显症状的，不论他们叫什么，总得治病。”熊平说，他并没有去答疑会现场，并坦言自己早就善后工作感到“绝望“，“我检测报告双阳性，但他们却没给我建档，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标准，打电话到各个部门也不告诉我理由。”熊平说，他和妻子本来常年在北京打工，2019年7月回兰州老家办事，呆了半个月，正巧碰上兰州生物药厂病菌泄漏时期。

包括熊平在内多位居民向记者表示，善后工作组及定点医院医生，曾把此次事件解释为“相当于给你们免费打了一针疫苗”。

据兰州市卫健委官方网站解释，布鲁氏菌抗体阳性是布鲁氏菌进入机体激发体液免疫反应产生的血清抗体。一般在3-6个月达到高峰值，6个月后抗体开始衰减，1年后不易检出。临床上没有症状，专家建议，不需要治疗。布鲁氏菌病是由布鲁氏菌属的细菌侵入机体，引起的人兽共患传染病。常伴随慢性脓毒血症和神经循环，尤其是骨关节系统的损害。主要临床表现为发热、乏力、出汗、关节肌肉疼痛，需要临床规范治疗。

一方面，是官方通报中“疫苗生产过程中使用过期消毒剂，致使生产发酵罐废气排放灭菌不彻底”这样特殊的致阳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居民们身上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病痛。

从兰州回到北京后，熊平就出现了症状。据他回忆，一开始是关节疼痛，浑身乏力，有时还伴有生殖器肿痛，然后便是整天发汗，忽冷忽热。“8月份北京是非常热的，那么热的天，感觉浑身发冷，过一会又浑身发热，我一直当感冒在治。”熊平说。

直到2019年底，熊平在网上刷到兰州市卫健委发布的通报，熊平才知道自己之前这些症状是因为“布鲁氏菌”，他带着家人去了北京地坛医院，“地坛医院专家告诉我们，这个病要抓紧治疗，可以治好。但兰州这边定点医院专家告诉我们，不用吃药，半年以后自行就排泄完了，身体就好了，代谢完了就好了。所以才拖成这个样子。”熊平说。

直到现在，熊平一家人的病情并未好转。熊平一家因为北京疫情原因返回兰州后，所能做的就只剩漫长的等待，因为并不能确诊为布病，很少有医院愿意给开对肝功能有损害的“利福平”和“多西环素”两种药。

熊平的母亲以前还去跳广场舞，现在却连家里二楼的很难爬上去。因为实在太痛苦，她选择去医院开了治疗布病的药物，拿药必须签署“知情书”，表示服药后果自负。“现在我们处于两难地步，有布病症状但又不给确诊，都不知道吃什么药好。”熊平说，现在他们家里常备各种感冒药，母亲因为关节痛还买了云南白药、膝痛贴等一些外用药，装了了满满一小箱。

现在，最令熊平担忧的还是50多天大的孩子，妻子在被测出阳性时已经怀有身孕，虽然知道布病会对怀孕有影响，他和妻子在纠结中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咨询了很多医生，没有一个医生敢保证不会母婴传染，所以我想在婴儿100天时，带他去检测一下。”熊平说。

居民们在自发签字

阴阳报告之疑

和熊平一样，吴月最初也对专家“身体自动代谢掉”的说法抱有希望。

但这次，吴月是皱着眉头走出答疑会现场的。现场有人建议善后工作组引入内蒙古的专家和医院进行检测治疗，却被回应道“省上这11家定点医院已经足够专业权威，您是不放心不信任？”

吴月称自己的身体并没像专家说的一样好转，但最新的检测报告却显示抗体滴度下降，这让她越发感到怀疑。在吴月家，她和3孩子都被检测出来阳性，和熊平不一样的是，作为外地务工人员，吴月没有条件去其他医院检测治疗，一直听善后工作处专家的话，想等“随着时间代谢慢慢减轻”，也就没选择吃治疗布病的药。

吴月第一次比较严重的症状，就是下楼时右腿一软，瘫在了楼道里，这让她感到很害怕，“现在都不敢一个人出门，怕晕倒或瘫软没人救。”吴月说。除了对自身的担忧，最让她难以面对的，是孩子。

吴月家里的3个孩子，最大的18岁，最小的才8岁。在拿检测报告回来的那一天，孩子们都围上来，看着吴月，“很不幸，我们都是阳性。”吴月说，一阵沉默后，最小的孩子问母亲：“我们得了这个病会不会死？会不会变得越来越丑？”大的孩子则开口问：“妈妈，如果影响到生育了，我们以后不能生育了怎么办？我们现在才十几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究竟以后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症状呢？”

“我说我没办法回答你们，因为我也不知道。”吴月说。

答疑会的第二天，吴月在群里得知有一位居民，出现了在外地检测结果和本地不符的阴阳检测单。

记者联系上这位居民，拿到了两份检测报告。据了解，居民王先生是先于9月29日在兰州市肺科医院检测出来布鲁氏杆菌“虎红平板凝集试验”为阴性，在10月8日又在陕西省传染病院进行第二次检测，测出“布鲁菌虎红平板凝集试验”为阳性。

“因为我们都有症状，检测出来却是阴性，我们不相信，就又去外省检测了一次。”王先生的妻子告诉记者，虽然检测出阴阳两个矛盾结果，但布病确诊基础是需要双阳，即“虎红平板凝集试验”和“试管凝集试验“均为阳性，后者需要疾控中心检测出具，王先生他们家下一步打算就是前往外省疾控中心进行第二项检测。

“虽然我一个人也干不了啥，但是我就想找到一份确切的答案，去问问他们相关负责人。不能让他们糊弄，不把我们健康当回事。”王先生的妻子说。

首场专家答疑会

自救求助之难

专家答疑会结束当晚，暖暖就知道自己应当行动起来了。在和维权群群主商量后，他们决定继续对附近居民征集签名，为了避免聚集，他们特意改成了挨家挨户上门征集，大家都是抽空轮流当志愿者。

10月份的兰州温度降到的6、7摄氏度，暖暖穿着一身红衣服，在绿莹花园、天添幸福港等小区来回奔波，“有没有用我们也要自己努力下，要不现在哪疼哪不舒服也没人管我们，我们感觉很心寒，事情曝光后给我们检查了两次但也没有很有用的治疗方案，去医院就让吃药，但那个副作用特别大。”暖暖说。

据暖暖回忆，自己哪里都不疼，现在不是这疼就是那疼，“免疫力直接下降了，以前两三年感冒不了1次，现在一个礼拜感冒两次，只要感冒了就好不了。现在特别恐惧，上班也没什么心情。”

签字的文件叫《兰州布病患者关于该事件的疑问和诉求》，一共8页纸，其中第一条就提出：该事件发生以来，2019年12月26日兰州市政府官网对外公告《中国农科院兰州兽研所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调查处置情况通报》中提及该事件为“偶发事件”请问如何定义持续排毒2个月之久为什么是“偶发事件”而非“重大公共安全卫生事件”请明示如此定义的法律法规依据是什么？

第一户签字的是李大姐，暖暖才到门口，就听见李大姐在屋里喊：你们是签字的吗？不用进屋了，我们不签。“暖暖一愣，后来通过解释才发现李大姐误以为是善后工作组工作人员来签字。

居民们口中的不合理条款（倒数第二段）

“签他们那个字拿钱以后有问题就和他们无关了，我才不签。”李大姐抱怨，包括李大姐在内的不少居民，都向记者展示了《补偿协议书》中的“霸王条款”，其中一条明确指出：在甲方依本协议约定支付上述款项后，甲乙双方因“兰州兽研所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问题引起的所有纠纷即告终结……乙方不再以任何形式提起对甲方责任的追究，不再向甲方提出任何要求或主张。

据了解，赔偿主要分为4类，第一类是复检为阴性，赔偿3000多元；第二类复检为阳性，但评估结果为无健康损害或无相关性的人员，赔偿金额为7000多元；第三类为检测结果为阳性，评估结果均为不良反应人员，赔偿金额在55000以上；第四类是检测结果为阳性，并且评估结果为不良反应，且由其造成残疾、死亡或其他严重后果的人。“我们这些人大多是第一类和第二类，在群里统计第三类就只有18人，现在在外面打伤人可能都不止赔这些医药费，我们不在乎这点钱。”李大妈说。

暖暖和同事一直忙签字到晚上10点，不断有居民前来诉说自己的担忧，一位年轻小伙签完字后告诉记者，自己虽然只是大幅度活动关节时，才能感觉到疼痛，但现在不知道怎么治疗，但最担心的是以后病情会加重。

虽然在答疑会上，专家组成员明确告知居民，现在已经成立专项基金，对有关病症会负责到底，但居民们尚未收到任何书面承诺。

截至记者发稿，在居民们名为“美好生活”的维权群里，签字活动还在不断接力。“我们在这里有10年的时间了，也是一直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想着即使没有挣多少钱，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吴月告诉记者。

吴月在等待可以回答孩子问题的那一天，暖暖在等待签名的疑问和诉求得到解答的那一天，王先生在等待着另一份检测结果，熊平对50天后孩子的检测担忧又期待，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曾经“美好生活”的回来。

阴阳检测报告

10月14日至15日，记者想就相关问题向“兰州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善后工作组求证，专家组专家及工作组负责人拒绝了采访。兰州市疾控中心告知记者此事由兰州市卫健委答复，兰州市卫健委称采访需要报兰州市委宣传部，兰州市委宣传部称此事需报甘肃省委宣传部。

据了解，现今唯一的处理通报为，中牧股份对兰州生物药厂8名责任人做出了严肃处理，问责书显示，公司党委决定给予兰州生物药厂厂长党内警告处分和行政警告处分，给予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和撤销副厂长职务处分。给予负责质量保证的厂长助理和布病疫苗生产车间两名负责人党纪处分和行政撤职处分，给予负责生产技术的厂长助理和物流中心负责人党纪政纪处分，给予库管员调离工作岗位处分。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出现的当地居民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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