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口述| 邓世昌家族往事④:遗物星散,意外找到仅见邓世昌木主像照片

封面新闻 2017-11-17 09:55 29538

封面新闻记者 王国平

“邓世昌在家的时间极少,自进入北洋水师后,回家时间只有三次,家中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曾祖的遗物。”邓世昌曾孙女邓立英说,“当年日军炸毁了虹口老宅,绝大多数遗物都化为灰烬。”

邓立英的父亲邓小鹏在1961年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仅有的一些东西“还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才保存下来的。”

在封面新闻连续报道《邓世昌家族往事》期间,获得数张与邓世昌有关的老照片。

其中就包括甲午战争结束不久,威海成山头邓公祠以及邓世昌木主像照片。

甲午史学者孙建军说,木刻的邓世昌像,可以抬出去游行。早年他在当地调查时,就已得知在邓公祠房间的西墙边有一线排开黄书、金瓜、木扇等仪仗,这些显然都是举行游行仪式之后留下的。

“这组照片还是首次看到。”孙建军说,当地人已经把邓世昌当作“神”了,这是老百姓对英烈最朴素的信仰和祭奠方式。

这张目前仅见的邓世昌木主像照片,记录了最原始的祭祀情景。


邓立英写下:做人要正直、爱国、为民。邓立英说,这是曾祖给邓家留下的遗训。

拼接的遗照

如今邓立英手里,保存着三件有关曾祖邓世昌的遗物,一本是《哀荣录》,收录了当时社会各界写的祭文、挽联、挽幛,这份文献保存了很多原始信息,近年来受到很多研究者的关注;一本《海战实纪》,成书于1920年代,书中有“甲午战事纪”和“邓壮节公事略”。这本书的作者叫池仲佑,他与邓世昌渊源颇深,早年作为文案曾随同丁汝昌、邓世昌等一行到英国接收超勇、扬威舰。民国年间池仲佑进入海军部,搜集各方史料,撰成该书。当时很多甲午海战的亲历者,以及像邓世昌之子邓浩乾这样的海军后裔也在海军部供职。

这两本书是邓浩乾生前交给侄子邓小鹏的,邓小鹏又留给女儿的邓立英。

邓立英保存的第三件遗物是一张邓世昌着便服的照片,照片上拼接的痕迹,隐含了一段历史。


邓立英保存的邓世昌照片,这是目前能看到的唯一一张邓世昌便装像。

文革期间,邓立英在上海的家被抄了,因为父亲已经去世,邓立英在包头,另外两个妹妹在外工作,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

“我母亲当时非常害怕,把家里的照片、纸,不管是啥,全都给撕掉了。其中就有数张邓世昌的照片。连祖上留下的一些香港有价证券都撕了。”邓立英说,当时她自己也被当作清朝的残渣余孽而受到批判,“当时大家不知道邓世昌是个民族英雄,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残渣余孽。”

这些撕毁的照片,随即被烧掉,但只有这一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照片上,邓世昌坐在一张藤椅上,斜靠着。在照片的两旁写有那幅知名的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还有一排横字“邓壮节公像”。

也许太过有名,确实能表达人们对邓世昌崇敬的心情,这幅对联直到现在依然有人说是光绪皇帝亲撰的。

其实在这幅照片上,落款就写着“高邕”。高邕是清末的书画家,也有人说他是邓世昌的好友。另外,在《哀荣录》里也收录了这幅挽联,署名也是高邕。

“当时撕了,但是没有扔也没有烧,保存下来了。”邓立英说,但这张照片如何传到自己手上,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好象我哪一次回上海,发现了这张照片,就给保存了下来。此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邓立英说。

邓立英的母亲是在1973年去世的。而这张照片是目前仅见的邓世昌着便服的照片。

邓世昌“标准照”来源

此外,还有另外一幅遗照保存在邓世昌长子邓浩洪养女邓素娥手里。

1982年第二期的《图书馆杂志》上发表了邓素娥的口述文章《邓世昌遗事及有关文献》。

邓素娥在口述中提到:“邓公当时遗照原存我处,并配有清帝光绪所撰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原件也已毁失,现我提供《图书馆杂志》的,乃是幸存的复印小照片。

封面新闻记者找到这期杂志,在上面看到了配发的照片。照片的格局同邓立英保存的类似,只是邓素娥保存的这幅邓世昌着官服,照片上邓世昌的形象后来被广为传播,这应该就是后来教科书等处邓世昌“标准照”的来源。

邓素娥发布在《图书馆杂志》上的照片。

记者注意到,这张照片外框的挽联字体跟邓立英保存的照片一样,但没有高邕的落款。因此邓素娥等邓家后人早年都误认为这幅对联为光绪帝所撰,又经由他们的说法造成广为流传的讹误。

邓世昌玄外孙叶伟力表示,他们家也曾存有一套邓世昌的照片,其中就包括这张,但照片外是否有挽联因为年代久远家里老人记不清了,“文革期间很多照片被抄走了,这张照片被放到阁楼的夹层里才保存下来,1978年威海学者采访我爷爷和我姑婆的时候,这张照片交给了他们。”叶伟力说。

此外邓素娥也提到一份《哀荣录》。

“《哀荣录》…已裱成册页式的散件一大包,并未装订,亦无抄本,从未印过,其中也杂有邓公手书、杂记、履历等件,我至今默祷它或尚存于天壤间,但终我之生,恐不能再现了。我希望各地图书馆、文物单位在购藏和整理资料时,如发现《哀荣录》的册页式散件,务请妥加鉴定,勿使珍籍湮沿或毁于无知者之手。”

从邓素娥的口述中可知,她曾保存的这份《哀荣录》比邓立英手中的那本内容更加丰富,甚至还有邓世昌的手书、杂记和履历。但这本《哀荣录》在文革期间被抄走。

邓素娥在口述中还提到,她保存的邓世昌生前爱用的水盂以及盂中小羹匙一只当时也被非法抄走。

从几位后人的口述中可以看出,当时邓世昌的遗物是分给了几家后人的。

唯一确定的印章

关于邓世昌的遗物,大多已经散失,但如今仍能看到当年邓世昌用过的印章,现藏于上海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纪念馆。

这枚印章的材质为水晶,上半部为墨绿发晶。

邓世昌字“正卿”,因此章上镌有阳文“正卿书章”,现为国家一级革命文物。

 

藏于上海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纪念馆的邓世昌印章。

据该馆的纪念图册介绍,印章是邓世昌的长孙邓小鹏生前捐献,但未注明捐献时间。

1961年元旦前后,海军政治部文工团话剧团在上海艺术剧场演出话剧“甲午海战”,邓小鹏也去了现场。

当时上海《新民晚报》记者看到了邓小鹏送到后台的一些关于邓世昌的遗物:有关照片、《哀荣录》等有关文籍,还有他的遗墨四幅屏条。

后来邓小鹏又带记者看了更多的遗物,其中有一方印章,正是上述的“正卿书章”。

当时邓小鹏还用脚尖踹了几下地板,“其他东西都散失了,这地板下面倒还埋着先祖的一把剑。”

“唉,就是这一些东西,有些还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才保存下来的。”邓小鹏对记者说,“就说那四幅屏条吧,还是先叔祖在杭州,偶然提起先祖,当地有个朋友将它作为珍贵纪念品璧还的,先叔祖临终前又交给了我。它能够完好地保存到今天,也算是幸事了。”

邓小鹏提到的先叔祖就是邓世昌的三子邓浩乾。当时这位记者还描述,邓世昌遗墨“贮藏在特置木匣中”。

邓立英说,当时父亲为了表示对先祖的怀念和对海政话剧团的感谢,把太公留下的遗墨、一口宝剑、一枚书章、有关照片和《哀荣录》一并交给海政话剧团,拜托他们转交给国家。

1964年邓小鹏去世,这批遗物的去向成谜。

邓立英说,他在1965年和1980年曾两次给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和原中国革命博物馆写信,对方都回信说没有收到。

1982年,邓立英到北京找到了海政话剧团的有关人员,“他们承认看到过这些遗物,但他们说是给他们看看还是送给他们则记不清了。”邓立英说,看到先祖的印章已经在纪念馆展出,希望有一天其他遗物也能出现。

此外,邓素娥在1982年的口述文章也提到,她的家中曾有一方手指见方的白玉印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抄走,印章刻有“邓正卿印”字样,是邓世昌生前“珍若拱壁的怀中之物”。

后人记述邓世昌:“平日藏名书最多,尤好黄山谷(黄庭坚)笔法。治军海上,公余即以学自娱”。

此外,在广东省博物馆还能看到从邓世昌旁系后人手中征集到的几件遗物。

一是欧洲制造的铜座钟,高约20厘米,推测是邓世昌1880 年或1887 年前往英国接带军舰期间所购买。

 

广东省博物馆馆藏的邓世昌遗物:欧洲制造的铜座钟。

另有丝绸被面一床,红色,绣花。青花小瓷碟1 件,碟底绘有三只蝙蝠,有“大清光绪年制”款。

此外,威海的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院还收藏有邓世昌使用过的雍正款青花瓷碗1件。

在广州邓世昌纪念馆的花园存有邓世昌手植苹婆树一株。另有对联和诗词各一幅,邓家人推测是邓世昌年轻时的手笔。

“先祖的遗物实在不多。”邓小鹏生前曾说,“先祖殉国后四年,我才出生,因此知道的事情也很少。据说先祖常年在外,连我的母亲也只看到他两三回。”

意外找到成山头邓公祠照片

在封面新闻连续报道《邓世昌家族往事》期间,记者从海军老人、威海诗词楹联学会副会长王新顶处获得数张与邓世昌有关的老照片。

因为撰写《甲午战争诗话》的需要,王新顶与张家口市政协文史委原主任杨继先取得联系,并从杨处得到这些照片。杨继先是最早对邓立英进行采访的文史工作者之一。

在拿到这些照片后,记者请威海甲午史学者孙建军进行辨认,更正了照片原来的认定信息。

其中有一张照片命名为:“威海百姓为纪念民族英雄邓世昌,立他的木像于环翠楼中堂。”另有三张均标注为北洋海军基地刘公岛景观。

经过反复对比,孙建军表示这四张照片所拍摄的都是成山头邓公祠,它建于甲午战争结束后不久,远比环翠楼的时间要早。

威海成山头是中国最早看见海上日出的地方,有“中国的好望角”之称,传说秦始皇东巡时在此建立行宫,道光年间有商人据此建成“始皇庙”。 

成山头始皇庙,邓公祠在始皇庙的西间。(图据 王新

孙建军说,甲午战后刘公岛被日军占领,邓世昌的木主像被暂寄成山头始皇庙的西间里。因房屋不多,庙里的主持曾筹划在庙东的空地上建邓公祠。后来因为时局混乱,修建邓公祠一事就很难顾及了。

1920年代,江南商家和当地渔民在原本筹建邓公祠的位置上捐修了一座娘娘庙,邓世昌的木主像只能继续寄祠在始皇庙的厢房中。

池仲佑在《邓壮节公事略》中记载,当时西方人旅游到此,都会拍一张邓公祠的照片,以示敬仰。

据孙建军介绍,在上世纪50年代,木主像被毁。后在90年代初,当地旅游部门又复建邓公祠,重塑了一尊邓世昌像。

据此可以判定,这批邓公祠照片的拍摄日期不可能晚于上世纪50年代。

孙建军说,根据当地的民间传说,在上世纪50年代,荣成马山唐家庄一唐姓海军将领曾来此参观,并进行了拍摄(包括墙上所挂邓世昌照片),并将照片捐赠给了山东省博物馆。而现在见到的四张照片,可能就是出自这一批。

早年孙建军曾对一些知情者进行过调查:邓公祠除了照片中的情形外,当时始皇庙的西间里,木主像坐在椅子上,白脸,披黑斗篷,外穿青衣,内着红袍,帽顶单眼花翎,手持念珠,踩狮子狗。其左右又塑侍兵护守。西墙上方,挂有邓世昌一尺二寸的照片两张。西墙边,一线排开黄书、金瓜、木扇等仪仗,这些显然都是举行游行仪式之后而留下的。

成山头邓公祠里的邓世昌木主像,与威海甲午史学者孙建军在当地调查时,知情者的描述一致。(图据 王新

在1932年前后,时任威海卫行政区首任管理专员徐祖善曾前往邓公祠吊唁,并留下一副对联:

同为杀贼御寇英雄济与不济天实为之螺祠异代忠魂凛凛到今生气在,

此是变齐至鲁疆圉年复年国犹是也立马看沧溟落日泱泱终古大风存。

徐祖善1905年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毕业后在“海琛”号军舰实习,还曾担任过海军提督萨镇冰的侍从副官。

这张邓世昌木主像照片,记录了最原始的祭祀情景。

“这组照片还是首次看到。”孙建军说,当地人已经把邓世昌看作“神”了,这是老百姓对英烈最朴素的信仰和祭奠方式。

“御赐邓壮节碑”

孙建军说,讲到邓公祠,就不能不说到光绪的“御赐邓壮节碑”。

这块碑就立在成山头邓公祠,碑首有“御赐碑文”4字,正文共263字。

对于这块碑的来历,有不同的说法,但不管哪一种说法,都离不开成山卧龙村秀才、“里人李云楼”。

孙建军说,是李云楼张罗着做成了这块弥足珍贵的邓壮节碑。

“御赐邓壮节碑”。(图据 威海晚报)

在邓家保存的《哀荣录》中,收录有这篇“御赐碑文”,这块立于1903年的“御赐邓壮节碑”为目前仅见。以下是碑文:

朕惟:

卫社稷以执干戈,马革慰沙场之志;听鼓颦而思将帅,龙纶宣黼扆之恩。雕俎既陈,螭文式焕。尔提督衔记名总兵邓世昌,素娴韬略,洊握戎符,统战舰而著勤实。海军之肇造,重瀛涉险,叶丈人地水之师;绝徼策勋,媲壮士天山之箭。膺懋裳而荣彯孔翠,锡勇名则队肃虎貔。属敌骑之披猖,值句丽之告警。取兵辽海,瞻星斗而识哥舒;纵火长江,摧艨艟而推公瑾。奋击而寡能敌众,冲锋则义不顾身。军可撼山,期斩蚩尤而献馘;心愿盟水,甘从海若而捐躯。迨遇救而获生,终自沉而效死。虫沙何处,沧波招烈士之魂;鲸筑未伸,赍志宜贞珉之勒。谥之壮节,表厥名称。於戏!誓扫旄头,经百战而风云变色;身骑箕尾,炳千秋而竹帛流光。特峙穹碑,渥承宠命。

光绪二十九年

编修刘若曾恭拟

麟书、徐桐恭阅

特授直隶延庆州知州刘凤镳恭书

广东李福全、重修青山庙首浙宁林兰亭、余英增、里人李云楼公建。

关于威海环翠楼邓世昌像

环翠楼,始建于明代,原为威海文脉所在。

1930年,国民政府收回自甲午战后被英国强租的威海卫。海军出身的首任威海卫管理专员徐祖善撰写《威海卫甲午海军蹉跌记》,痛思甲午之惨败。在他主持下,重修了明代威海卫抗倭的标志性建筑环翠楼,并于楼中奉祀丁汝昌、邓世昌,“用示表彰前徽,崇拜忠烈”,寄望于“后之来者,其亦责无旁贷,有以御海盗而雪国耻乎!”

其中邓世昌的照片,与邓素娥保存的那张一致,只是把左右两侧的挽联裁掉,保留了画上的“邓壮节公像”,这是这张照片能见到的最早出现的时期。

1930年代环翠楼上的邓世昌遗像。(图据 孙建军)

1934年5月,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到此凭吊,并写下一副楹联:

劲节励冰霜,对万顷波涛,凭此丹心垂世教;

悲山河破碎,望中原戎马,擎将热泪拜乡贤。

孙建军说,丁汝昌为安徽庐江县人,冯玉祥原籍安徽巢县,故有“拜乡贤”之句。

邓立英曾撰文说:甲午战争之后,民间流传着‘通商卖国李鸿章,战死沙场邓世昌’的诗句。我父亲生前珍藏着一张剪报,是民国28年8月20日的《申报》。

1931年8月20日《申报》。

经记者查询,邓立英记忆有误,《申报》刊登环翠楼报道的时间是民国20年,即1931年的8月20日,题目为“国土重光之威海卫”,当时威海卫刚从英国人手中收回不久。文中写到重修环翠楼“增奉丁公汝昌、邓公世昌木主”,以此纪念忠烈。

1930年代上海工商视察在环翠楼祭祀丁汝昌、邓世昌,墙上可见两人的照片。(图据 孙建军)

1944年,环翠楼被日军焚毁,丁汝昌、邓世昌的照片、神位毁于火中。

上世纪70年代环翠楼重建,1986年9月16口,当地政府在环翠楼前竖起一座邓世昌铜像。

评论 0

  • 还没有添加任何评论,快去APP中抢沙发吧!

我要评论

去APP中参与热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