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口述 | 邓世昌家族往事②：生前为子女定下两桩联姻

封面新闻记者 王国平

在邓世昌和邓母郭氏去世后，清廷屡降殊荣。但对于邓家来说，外面的热闹难抵家中的凄凉。

“太公殉国后，他的夫人我们叫太婆，拿着一个小油灯，楼上楼下地走，呼唤叫我太公的名字。”家里传下来这段往事细节，让邓立英一直难以忘怀。

86岁的邓立英是邓世昌的嫡传曾孙女。

在寻找邓世昌家族往事的过程中，封面新闻记者还找到了邓世昌二女儿邓秀婵的后人——邓世昌的玄外孙叶伟力，并通过叶伟力首次找到了邓世昌五女儿一脉的情况，这是关于邓世昌家族往事的又一最新发现。

可以说，邓世昌以及邓家往事就隐藏在这些后裔的家传之中。

邓世昌的玄外孙叶伟力，在今年致远舰打捞出水文物展览上的留影。叶伟力是邓世昌二女儿邓秀婵的后裔，叶家保留了众多有关邓世昌的家传往事。

家中凄凉：妻子拿着小油灯呼喊他的名字

虽然在邓世昌和邓母郭氏去世后，清廷屡降殊荣。但失去了主心骨，邓家也开始离散。

邓世昌的父亲、祖父都在甲午战争10年前的中法战争期间去世，军情紧急邓世昌没能回家奔丧，此后多年“尝手谕不孝等，以忠孝未克兼全为憾”。

“不孝等”，指的是邓世昌的子女。这句话出自邓世昌殉国后，以三个儿子名义发布的《哀启》，也就是现在的讣告。但这句话被讹传很广，说成是“邓世昌经常手写不孝两个字”。

邓世昌殉国后，家中除了老母亲郭氏，还有一妻一妾、两子以及一位遗腹子。

原配夫人妻子何氏，1922年在上海去世。

“太公殉国后，他的夫人我们叫太婆，拿着一个小油灯，楼上楼下地走。那个时候我们在虹口住的地方挺大的，她就在家里到处走啊，呼唤叫我太公的名字，家里的情景也比较凄凉。”家里传下来这段往事细节，让邓立英一直难以忘怀。

当时，何氏还请人画了邓世昌肖像，早晚香烛供奉。

邓世昌去世时，长子邓浩洪20岁。根据邓母郭氏去世时，《申报》报道中提到的一句，郭氏“文孙字赞朋者”，推测“赞朋”应该就是邓浩洪的字。

邓浩洪的经历在邓家流传很少。根据民国元年池仲佑所编《海军实纪》记载，邓浩洪世袭了海军职务，“投效广东水师提标”。

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但邓浩洪并未在海军常任。邓立英说，在民国初年，爷爷邓浩洪就开始自己经营茶庄，自谋生计，“天津、上海的两头跑”。

另根据邓家家传，辛亥革命后，邓浩洪曾多次为国民革命军捐款捐物。

1947年，邓浩洪在上海去世，终年73岁。

次子邓浩洋，邓家的家传是没有长大成人即已早逝，但具体时间不明。邓母郭氏去世后，《申报》的数篇报道中均未提到“浩洋”，推测其极有可能在邓世昌去世后郭母去世前离世。

三子邓浩乾是邓世昌妾氏的遗腹子，邓家的说法，他是在邓世昌殉国的第二年1895年出生。

根据《哀荣录》里邓家发出的《哀启》，相当于现在的讣告，最后署名“棘人邓浩洪、浩祥、浩乾”来看，邓世昌生前已经为三子起好名字。

邓世昌去世后，妾侍带着遗腹子去了哪里，是否还在上海和家里人一起生活，邓立英说：“那就完全不知道了”。

关于邓浩乾唯一确知的几点就是：长大后他在民国海军部任职。

据陈弘毅撰《辛亥革命回忆录》记载，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以黄钟英为海军总长……政府成立之日，曾派故海军提督邓世昌之子来舰慰问，称为光复海军第一功。”

这个人就是邓浩乾，但他在海军部任职更多是一种象征性意义。

据杨志本主编《中华民国海军史料》一书中收录的1920年7月海军部职员录中，邓浩乾是编译科科员，别号“健明”。不过根据这份材料，邓浩乾的出生日期被标注为“1894年”，不过据邓浩乾的养女邓孝思2014年9月接受无锡媒体采访是说：“我的父亲邓浩乾是遗腹子，爷爷邓世昌殉国的时候他才刚满百天。”

1922年3月的职员录中，邓浩乾的职位还是编译科科员。

在1936年9月的海军部职员录中，邓浩乾的职位变为铨叙科科员，军阶为“上尉”。铨叙科主要负责人事工作。

此后在1943年3月和1947年5月两批海军部职员录中，均不见邓浩乾的名字。

邓浩乾晚年没有住到上海而是退居无锡，一直生活到1969年去世，享年74岁。邓浩乾一生没有生育，只有邓孝思一名养女，她在甲午海战120周年后的第三个月，即2014年11月21日在无锡离世，享年88岁。

在八十年代，邓立英曾和姑姑邓孝思通过信，但后来断了联系。

娶媳：和招商局总办联姻

在邓世昌去世前，曾为子女至少安排下两桩很重要的联姻。

据邓立英说，爷爷邓浩洪的夫人陈氏，来自广东人大户人家。嫁到邓家是曾带有一名陪嫁丫头。

但对于奶奶陈家的家世，邓立英不是很清楚。

不过在《哀荣录》里，有一个叫“陈猷”的人写了一幅挽联：

历溟渤二十年，胸罗武库气挽狂澜，当其鼓飙轮催敌舰，谋定于授命成仁，疆场有斯人，足顿长海军之声价；

垂勋功千百载，毋识王陵嗣贤陆抗，即今光史册耀门楣，叨忝在乡闾婚媾，江东无卿比，忍细听蒿里之悲歌。

邓家家传文献《哀荣录》里收录的陈猷的挽联。

这幅挽联里写到“叨忝在乡闾婚媾”，叨忝即忝列之意，乡闾指同乡，婚媾指嫁娶或者有婚姻关系的亲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陈猷”和邓世昌既是老乡，也有姻亲关系。

陈猷，字辉庭，广东新会人。两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出生在1849年，少年时都曾在香港的英文书院读过书。

据学者陈晓平考证，陈猷1872年入招商局，一直担任商董、商总、董事、会办、总办等高管职务，主持揽载核心业务，与招商局前四十年相始终。

陈晓平也注意到，《哀荣录》里陈猷关于他和邓世昌特殊关系的表述，但不知两家如何联姻。

从对邓立英的访谈中透露的信息可以推断，邓世昌长子邓浩洪娶的就是老乡陈猷的女儿。以陈氏的家世，嫁女带上陪嫁丫头也很正常。

陈晓平也考证，陈猷在上海招商总局长期负责揽载业务，而邓家在上海等地开设的祥发源号正是一家揽载行，招商局档案中存在着大量与祥发源业务往来的资料。1878年同孚洋行倒闭后，邓世昌的父亲不再任职洋行买办，而是依托与招商局的特殊关系，做报关行、揽载行生意。

另据邓家外孙一支后人回忆，邓浩洪也“曾在天津报关行工作”。

但邓浩洪娶得不会是陈辉庭的长女。因为根据“军火买办”雍剑秋的儿子雍鼎臣的回忆：“1898 年（雍剑秋）回到上海完婚。我母亲是那时任招商局总办（或会办）陈辉庭的长女。”

同时，邓浩洪和陈氏一定是在邓世昌生前定下，因为邓世昌去世时邓浩洪已经20岁。1898年24岁时得子邓小鹏。

邓小鹏生前也回忆说：“我的母亲也只看到他（邓世昌）两三回。”

另外，邓立英介绍说，陈氏是在抗战时期“因为高血压死的，死的时候才六十多岁。”

据此可以推断邓世昌去世的时候陈氏12岁左右。

邓立英说，当时陈氏的几个兄弟也在上海，“我们叫舅公，抗战胜利前都跟我们家还有来往。”

嫁女：亲家是船政同学

邓家的另一桩联姻是嫁女。

邓世昌的次女邓秀蝉嫁给邓世昌在船政的同学叶富的长子叶说周，这也是仅有的北洋水师和南洋水师的一次联姻。

叶富是船政培养的第三位独立带舰的管带，只可惜英年早逝，在1881年的9月的一次剿匪过程中战死，年仅32岁。

叶富在南洋水师管带超武舰时已是都司（正四品），赏戴蓝翎。战死后，清廷下诏书赠游击衔（从三品），并下旨予以优恤叶。

（相关报道见《邓世昌亲家叶富：中国近代舰队牺牲的第一位舰长》http://www.thecover.cn/news/167959 ）

在船政同学之后，邓世昌不善于仕途交际，但却和叶富交好。

据叶富孙子、邓世昌外孙叶裕芳写给儿子叶兆麟的信里说，因为志同道合，两人结为亲家。

在公祭邓世昌时，叶富的大儿子叶说周也参加了，如今《哀荣录》里还收录有他的一幅挽联：

仰懿德于高山，备至提携恩义独深如半子；

吊忠魂于海岳，出奇勋世芳名应有颂千秋。

邓家家传文献《哀荣录》里收录的叶说周的挽联。叶说周，原名叶镇雄，字锦瑛、镜齐。

挽联中“备至提携”，应该不止是客套语。

叶富牺牲时，叶说周仅有5岁大。邓世昌应该对叶家进行了接济并帮助过叶说周。

邓世昌殉国时，叶说周19岁，邓秀婵18岁。

挽联中“独深如半子”的“半子”就是女婿的意思。这说明，在邓世昌生前，邓叶两家已经联姻。

这次联姻有两种可能，一是叶、邓二人生前就已为孩子定下娃娃亲。另一种可能是叶富牺牲后，邓世昌把二女儿许配给叶家。

叶说周和邓秀婵育有一子二女，都在上海出生，长女叶爱兰（1896—1978年）、二女叶素兰（1898—1985年），长子叶裕芳（1901—1987）。

叶说周，生平执业“带水”，在长江口内外领航船只，1946年在上海去世。

邓秀婵，1949年去世。

邓秀婵跟父亲有较多的交往，叶家也流传了不少关于邓世昌的故事。

据1978年威海学者刘德煜老先生对叶素兰和叶裕芳的采访可知，邓世昌曾将妻子何氏以及邓秀婵等人带到威海住过。还曾领他们去烟台参观过张裕公司，以至后来邓秀婵还经常叨念“烟台葡萄酒就是好”。

1978年秋采访后，刘德煜为叶裕芳（右一）和叶素兰拍的合照。

叶裕芳育有两子，长子叶兆麟生于1932年，次子叶兆泰生下后患黄疸病夭亡。

叶兆麟有两子，长子叶新力（生于1960年），次子叶伟力（生于1961年）。他们就是邓世昌的玄外孙。

叶伟力告诉封面新闻记者，叶家曾保存有一套邓世昌的照片，但在“破四旧”时烧掉了，不过邓世昌原配夫人何氏的照片却保存下来了。1963年由他父亲捐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

叶家保存的邓世昌原配夫人何氏唯一的一张照片。

此外刘德煜在笔记中曾记录，当时在叶家曾看到一幅邓世昌手书的对联，并抄录文字。但这幅对联如今何处，不得而知。

如今叶家还保存了数件当年祖辈们穿过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妮子大衣，甲午史学者孙建军看后表示，它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富人的典型衣着。

另外有一件女装，颜色素雅，但做工考究。叶伟力说：“我父亲叶兆麟说，他曾看见祖母邓秀婵穿过这件衣服。”

对此，孙建军表示：“推定是邓秀婵的没有问题，这件没有图案花饰，他女儿年轻轻衣服不会没点装饰。当时叶氏家里老人也就邓秀婵。”

叶伟力家中保存的邓世昌二女儿邓秀婵的衣服。

五女邓秀娟：嫁给上海警察

除了二女儿邓秀婵外，邓世昌还有四个女儿。

目前外界通常的排行是长女邓秀媛、三女邓秀娟、四女邓秀婷、五女邓秀海。

不过叶伟力从家传的历史中，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邓世昌的五女应该叫邓秀娟。

据叶伟力介绍，邓叶两家联姻后，邓秀婵和叶说周定居在上海。

1930年左右，因为要到青岛太古洋行工作，邓秀婵之子叶裕芳来到青岛，并在青岛生下儿子叶兆麟。1939年，叶裕芳再次回到上海，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离开。

在上海期间，叶家和邓世昌的后人来往较多，其中就有邓秀娟家。

“我父亲叶兆麟小的时候，从青岛回上海曾在邓秀娟家暂住过。”叶伟力说，他的父亲多次给他讲起这段经历，“我父亲叫邓秀娟五姨婆，这一点他非常肯定。”

此外，叶家还提供了更多关于邓秀娟家的信息。

邓秀娟的丈夫姓陶，新中国成立前在上海警察局工作，“我父亲叫他五姨公。”叶伟力说，“邓陶二人育有一个独子，但名字我父亲忘了，这个独子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叫陶雨田，比我爸大一两岁；二儿子叫陶雨庭，和我爸同岁；小女儿叫陶雨冰，比我爸小一岁。

同辈又是同龄人，能够玩到一块儿去，因此叶兆麟对此记忆极为深刻，至今仍会跟叶伟力回忆起当年的一些情景。

当时邓秀娟家住在上海南京西路蝶来新村。而叶兆麟随父亲回到上海后，和祖母邓秀婵、祖父叶说周住在南京西路的愚谷村32号。

叶家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三代人的合影。邓世昌外孙和叶富孙子叶裕芳（后排中间）、邓世昌曾外孙和叶富曾孙叶兆麟（后排右一）及妻子张相蕴（后排左一）、邓世昌玄外孙和叶富玄孙叶新力（前排右）和叶伟力（前排左）。

当年愚谷村和蝶来新村是一条街上临近的两个新建小区，如今愚谷村还在，叶家的房子也还在那里。

当时叶伟力的父亲在上海培成小学读书，和邓秀娟孙女陶雨冰是同一年级。

“我父亲讲，当年邓浩洪在世时常来看他的妹妹邓秀婵和邓秀娟。”叶伟力说，“邓浩洪去世后，1948年间，我父亲正上中学，邓立英随她的父亲邓小鹏到蝶来新村和愚谷村32号看望邓秀娟、邓秀婵二位老人。”

后来时代动荡，叶家和邓秀娟两家人的来往少了。据叶伟力说，后来邓秀娟家大概搬到了上海的霞飞路。叶裕芳1955年从上海愚谷村搬到青岛今天的市南区安徽路11号，叶兆麟则到北京工作，两家渐渐断了联系。

关于邓世昌的大女儿、三女儿和四女儿三人的消息，如今还没有寻访到。

叶伟力说：“我们家也没有她们三人的消息。寻找邓家后人，将是我下半生最主要的工作。”

封面新闻记者在刘德煜老先生1978年对叶家的寻访笔记中，发现一条记载，这五个闺女都是邓世昌的原配何氏所生。

刘德煜老先生在1978年的采访笔记。

刘德煜老先生已于2013年去世，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寻访甲午后裔的学者之一。另一甲午史学泰斗、也曾寻访甲午后裔的戚其章先生则在前一年的2012年去世。

当年第一批寻访人中还剩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院创始人戚俊杰先生，现今已68岁。

今年9月，甲午战争博物院和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成立“中国近代海军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正是延续前辈们的精神，让这一持续了40年的寻访工作更深入地开展下去，这也是对前辈们最好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