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钗、河蟹和澡豆，说一说应景的红楼吃蟹

秋已至，菊黄蟹肥，又是一年吃螃蟹的好时节。

于《红楼梦》而言，单说曹雪芹留下的前八十回，内容铺陈，疏密有序，浓墨重彩的章节，如众星拱月，当然，这月多了几轮，其中一轮，莫过于第三十八回吃螃蟹一节。

就连有高仿版《红楼梦》之称的《京华烟云》，也不忘来一出姚家吃蟹，来向其致敬。当然，按照林语堂女儿林如斯的说法，《京华烟云》的出炉，乃是因为：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父亲突然想起翻译《红楼梦》，后来再三思虑而感此非其时也，且《红楼梦》与现代中国距离太远，所以决定写一部小说。

扯远了，说回红楼吃蟹。

这一节的重头戏，本是菊花诗和螃蟹咏，海棠诗社第一社时，林妹妹屈居第二，这次菊花诗干脆来了个包圆儿，状元、榜眼、探花都是她，宝姐姐自然也是不遑多让，螃蟹诗讽咏到了极致，前儿说的《京华烟云》里姚木兰还念念不忘，读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但在诗文铺展前，还有小小几段文字，点明了吃蟹，其中虚虚实实，包括“心机钗”等实锤、澡豆河蟹等考证，读起来也是分为精妙。

“心机钗”的实锤？

吃蟹的大背景，是湘云开社。彼时，海棠社刚兴起，宝、黛、钗、春吟咏白海棠，差点漏了她一个，她兴冲冲赶过来，补做了两首海棠诗，还不足兴，干脆邀一社，自己做东道。

这和吃蟹本无牵连，扯上线的，是薛宝钗。

宝姐姐是“大观园第一暖女”，谁都当她知心姐姐，所以她也是门儿清，对大家伙儿都知根知底，比如湘云，虽是大家小姐，但钱不凑手，其实是拮据的，宝姐姐就说她：

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湘云本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听她一点，于是也犯难起来。但宝姐姐是做什么的？排忧解难第一好手，马上就有了主意：

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这段文字，堪称精髓，且听一一到来。

先说动机，不少“倒薛党”认为，这段描述，简直就是“心机钗”，表面上是帮湘云做东道，但谁不知是宝姐姐替她请的客，一次讨好完贾母为首的女眷们，落个好人的名声，顺便领了湘云的人情，堪称多赢。

宝姐姐是否心机难说，但心思细密是一定的，你看这话里，就有几层意思，“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这是她素日的细心观察，正如当年贾母给她过生日，她按着贾母热闹戏文、甜烂饮食迎合一样。而“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这就像把新衣送金钏儿装裹一样，则是一如既往的给王夫人扎场子。

贾母是见多识广之人，相比王夫人而言，更讲情致。这恰好是薛宝钗的长处，她、林黛玉、史湘云都是灵的，但唯有她会常说以针黹纺织为正事，所以她是时刻有练料理家务能力的，虽然并不外现，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王熙凤在宝玉婚恋上，是忠实的“挺林党”，她自然不想有个更有文化的宝二奶奶，姨娘还是王夫人的那种，来动摇她的荣国府内务主理人地位。

说回宝姐姐，她的细致，这一节在后面也有延伸。

比如“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这是贾母夸的细致，又是“摆在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这是贾母爱的情致。

河蟹和澡豆

说完虚的，再说实的。

宝姐姐这一段里，有一句在各个版本里不同，一说是“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一说是“地里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差别就在田上地里，到底谁是曹公说的版本？

田上出螃蟹，似乎更好理解，许多地方，水稻田里是养蟹的，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蟹会”一节就说了“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他们吃时，每人吃足六只不说，还有腊鸭、乳酪、玉壶冰、兰雪茶来配，自称天厨仙供。

不过，他此处也提供了一个线索，那就是十月蟹会和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作为著名吃货公子，张岱所说的河蟹，赏味自然是旧历十月左右，这和《红楼梦》就有了冲突。第四十三回里，贾母要给凤姐过生日，说的是九月初二，吃蟹发生在前，自然更早，时间离张岱所说的十月差的远，自然出不了好螃蟹。

这样一看，那应是“地上所出”较为准确。

根据邓云乡的考证，《红楼梦》多为京中记事，“地里”出螃蟹，正是北京、天津一带人的说法，京南武清县有个镇，叫胜芳镇，一带连着白洋淀，地势低洼，海河入海不畅，秋日里，螃蟹从海河上溯，到高粱地里吃高粱，被抓了个正着，正是“地里出的好螃蟹”。

北国霜降早，八月初就有霜，旧历十月，地要上冻，所以北京吃螃蟹比江南早上一个月，这和凤姐九月初二前生日一比，时间也对得上，所以贾府的姑娘奶奶们，吃的应该是地里螃蟹。

再说小细节，凤姐“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这要是现代人看起来，只觉得好吃，跟洗手何干？

细究起来，这或许是澡豆的一种延续。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中，写过多次澡豆：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也就是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少不了用澡豆，类似我们如今香皂、沐浴露的地位，《千金翼方》还提了不少澡豆配方，白芷、猪脑、桃仁一大堆，丰俭由人，除了清洁，还有美白、祛痘的方子。

把绿豆面与桂花蕊等天然香料密封在一起，让绿豆面染上桂花香气，吃螃蟹之后，可以去除手上的腥气。

《红楼梦》里这个“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想来也是贴切的，绿豆面子能清除油腻，菊花叶儿、桂花蕊还不是香喷喷的，正好祛除螃蟹的腥味，况且都是应景的花朵，更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