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战疫文艺作品专辑(3)|谢炯:纽约疫情日记①

封面新闻 2020-03-31 11:46 38607

文图/谢炯【美国】

2020年3月21日 星期六

原本计划开车到办公室搬东西,起床后取消。家也需要收拾。

自从餐馆关门后,尼尔只能在家里烧饭,他本来就爱掌勺,现在更是天天烧。爱烧的人都不怎么有能力清洁,清洁从来是我的责任。我擦了地板,倒掉垃圾,洗了炉灶,换了两只灯泡。

窗下,河水如凝固在时间中的长绢。

本来我们有个从危地马拉来的钟点清洁工, 现在大楼不让人进来上门服务了。疫情爆发对服务业的打击最沉重,而美国社会二十年来脱离了制造业,早就在靠服务业支撑。大城市里,上门服务的清洁公司是近年来最热门的一行。两三周一次,清洁工们扛着吸尘器上门服务,一小时内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次收费在$60左右,买清洁用品都不止这些钱,我们楼里几乎家家用清洁服务, 而干这行的几乎清一色是南美来的移民。尼尔经常说,南美人比其他人更能搞卫生,当然除了我之外,我比任何人都有更高的清洁标准。我们用了几家后选择了奈莉这个单干户,和她个人关系非常好。

白宫说,每人发$1000现金。这个消息是国内的朋友先从微信通知我的,他觉得我们很幸运。

我打电话奈莉,告诉她这条新闻,她有四个小孩,可以拿$5000。奈莉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她说,这管什么用?不能工作我什么都没有了。工作,对美国人比山还重,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独立自强,而不是伸手向政府要钱要粮。告诉美国人你们不要工作了,闲在家,政府给你们钱用并不能从根本上平息人心,反而有可能使他们对本来就不屑一顾的政府更加怀疑。在危机面前,美国人本能的反应就是自救,历年来,所有政府阴谋论以及个人英雄主义的电影几乎都出自美国人之手。移民也是一样,说移民来了美国就是为了吃福利简直是我听到过的最无耻的谎言。不要说美国福利本来就少;更不要说哪怕有福利,大部分移民根本没资格领取;而选择移民来美的人,难道不也多少选择了美国独立自强的价值观吗?谁不懂美国从来不是懒人的天堂,来了就要干活。不想干活,甭来。

给母亲送去一小袋米。

有个武汉的女诗人,叫思静夜,在高校教哲学,问我为什么不把日记放在个人公众号上。我说,我的公众号群发功能消失了。她自告奋勇为我编发。我问她,文字容易惹祸上身,你不怕吗?她说,怕啥,大不了疯了。我不知道在至今仍处于封城状态下的武汉,有多少像她那样豁出去的人。人言,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人历来就不是好惹的。我甚至觉得冠状病毒最后没被世卫命名为武汉病毒是可惜的。如果命名为武汉病毒,也许早就被凶悍的武汉人一脚踩倒。

互联网上林林总总的标题:

“中国网友出征推特,把老外损到自闭”
“留学生的回国路:中国现在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戴不戴口罩,美国华人的两难选择”
“意大利人的封城日记:见到中国专家,我充满希望”
“新增病例均为境外输入,意大利专家表示:本国新冠疫情或早于中国开始传播”
“法国疫情失控,店铺关门,华人有家难回”
“澳大利亚封国第一天,数千人聚集海滩”
“歧视攻击越来越多,美警察鼓励华人囤枪防暴乱“
“中国援助各国抗击疫情,打造全球领导者形象“

中国病毒,美国病毒,法国病毒,意大利病毒…

最合适的名称莫过于“人类病毒”。

尼尔出门买菜,捧了一束玫瑰回来,花店老板娘是个韩国人,今晚开始必须遵守政府规定,关门抗疫,尼尔是她关门前的最后一个客人。

2020年3月22日 星期日

早起,喝杯热咖啡,到仓库里拿了平板推车,一只外科口罩,三副薄膜手套,两只Zipper塑料袋,开车到纽约。冠状病毒后,我还是第一次开车进纽约,我的车是我最可靠的隔离室。纽约寸金之地,车库里都有停车员管理,我不愿将我的车交给他人泊,增加病毒感染风险,所以一直都坐渡轮到曼哈顿,再走到办公室。

5分钟穿过平时经常需要30分钟过Holland隧道,路上鲜少行人,沿着百老汇大道,不少门面店铺空荡荡的,贴着醒目的招租广告。我的办公大楼门口是个公共汽车站,今天不管了,停在公共汽车站,已经没有警察巡逻开罚单。大楼正门上了锁,按了半天铃,门卫Jose才从里面走出来。我们的办公楼是24小时开放的,我问他,州政府命令一切不重要的生意在今晚8点后停止,他们会不会锁门。他说房东应该不会,楼里90%是律师,都要进楼取档案和办公用具。

星期五,我已经打包了大部分东西,今天来进一步收拾。戴上一副手套,理出部分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装一箱;墙上的画和镜框全部取下来,挂钩收拢到进一个塑料袋,装一箱;家具擦干净,用锥子拧紧衔接螺丝。每搬一次家,组装家具就仿佛大病后的人,歪斜了一点,散架了不少,需要重新旋紧。

我有一套精装的百科全书,几十本硬封面的法律书籍,辞海,汉英字典,牛津英文字典,还有一套三册的哲学百科全书,说起来这套书还是一位朋友二十年前留在我家地下室的。这些书,跟了我二十年,装饰意义已经远大于实用价值。每次搬家,我都闪过扔掉它们的念头,这次也不例外。今天,又舍不得了,全部装进箱子。想想好笑,我们这一代是永远不肯扔掉书籍的一代,而我们的下一代偏偏又是永远不肯花钱买书的一代。

办公室里有四盆茂盛的植物,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哪怕一星期封城无人浇水,盆栽都会干枯而死。我进电梯时,楼下的女律师Lauren也在搬她的植物。我们相视而笑。大难当头,我们脑子里只有几盆室内绿化植物。也许正因为大难当头,其它都不再重要,除了那些还活着的。

Jose帮我将东西装进后车厢。我脱下一副手套,装进Zipper一号。

下一站是世贸中心旁的Whole Foods超市。晚上,尼尔要做锡纸包鱼,明天,要做意大利面条。街旁的停车位到处都是,只是没想到进超市要排队,每10分钟放10个人进去。我从Zipper二号拿出第二副手套和外科口罩戴上。店里除了纸品,清洁用品和罐头类的货架空空如也之外,新鲜蔬菜,鱼肉和奶制品都很齐。买尼尔要的东西对我是巨大的挑战,好比他要一种Top00的法国面粉,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好不容易摸到面粉的货架,十几种面粉,眼花缭乱。

付完帐,脱下手套,装进Zipper一号。顿时又起了疑心,如果刚才手套上沾到任何病毒,那么病毒会不会在我从钱包里取信用卡时钻进钱包?会不会粘在信用卡上?期间,我还看了一会儿手机,病毒会不会染上手机屏幕?不是说病毒可以在金属面存活3天,在玻璃面存活最长24小时吗?那么塑料面呢?我挑选的任何物品都可能被一个活生生的带菌病毒体刚刚碰过,不是?那么,我戴上手套东摸西摸,同时又拿过信用卡,手机,钱包等,不是自取灭亡吗?看来,隔离还真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呢。

从Zipper二号中取出第三副手套,钻进最可靠的隔离房车,开回新泽西。

一夜间,桃树,李树,玉兰,迎春,早樱全都迫不及待地盛开了,少了赏花的人,她们居然也不抱怨寂寞。唉, 这世道真的是反了。

2020年3月23日 星期一

雨珠打在玻璃窗上,有的直接滑落;有的落到另一颗雨珠上,汇成一颗大雨珠,落下;有的擦身而过其它雨珠,抢在前面跑到窗下;有的慢悠悠地犹犹豫豫地停在玻璃窗上,直到被另一颗撞上,加速滑下。有的被风斩断成一小截;有的仿佛飞机飞过天空后留下的长丝带。有没有人研究过雨珠的自由落体运动?不管怎么,它们都将从天上落下,成为白色窗台上的一汪水泊。

所有人肯定都在研究冠状病毒,它的来源,形成,传播方式,毒性,对人体的杀伤力;它可能的走向,慢还是快;它会爆发几波,会持续多久。它会不会在人类社会生根发芽,或者遵循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定律,去到哪里。

天太灰了,否则我会拍一张雨的照片。

坏消息接踵而至。新房东来邮件说,我们28号没法让你搬进来。政府命令停工,我们没法在28号之前铺好地板。我赶紧写邮件通知家具公司,电话公司,保险公司,搬家公司和现在的房东,改期取消一切。东西看来只能暂时搬进仓库。

记得Matthew McConaughey曾经演过一部电影,叫“林肯牌律师”, 讲一个刑事辩护小律师,生意不行,没钱租办公室,他把文件堆在车厢后面,到处兜风同时兜售生意,平时为一些妓女和大麻贩子辩护,突然有一天他风水平地起,被好莱坞的好好公子请做律师。故事情节平淡无奇,唯一的亮点是男主角,McConaughey是那种看了就舒服,做任何事都不慌不忙,如履平地的帅哥。

没有比在家工作更加糟糕的事情了。

家人见你穿着睡衣坐在电脑前,便不时探头进来说几句话,“饺子包成三角行不行?”“你有没有给花浇过水?”“法文书店的网站为什么不能付钱?””“这星期轮到你洗衣服。”病毒还会流行多久?“ “退掉的机票钱真能拿回来吗?”… 你写作时,他端过汤来让你喝。你研究案件时,他让你搔背。

有没有人在中国统计过,封城后的家庭暴力案和离婚率。

也许,我应该搬到林肯车里去工作。

数字:全球确诊350000人次,死亡总数14652。全美国确诊35054人,纽约州20875,纽约市10764,全美死亡总数447,纽约市死亡人数99。得病者大多数为18-44岁的中青年,其中13%住院。

昨天从Whole Foods超市回来后, 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块纱布。喝了五大杯绿茶,一碗老豆腐排骨汤,吃了五只法国田螺,今天起床,终于没事。

明天天气晴朗,还是得去纽约继续搬家。

2020年3月24日 星期二

阳光明媚,跑步5英里。空无一人的轻轨哐当哐当开过街中央,一张用来包家具的白色塑料纸被遗弃在路上,反射出熠熠的光芒。

二十年前,我搬到新泽西,之前十年,住在纽约。住惯新泽西后,很难再住回纽约,和美国大部分地方一样,新泽西地广人稀,不需要社交隔离,路上平时也没多少人走路。从某种意义来说,美国只有一个和欧亚的城市类似的都市,那就是纽约。与欧亚相反,美洲大陆是汽车文明,没有车,95%的地方寸步难行。即使爆发冠状病毒,只要适当控制,也不用过于担心人传人。增加的病例都在纽约市,这是美国唯一有所谓人行道和行人的城市。

改变主意,准备宅在家把手头几单案子处理完,完成律师网课,写作。

尼尔从昨天吵到今天,一定要出门去纽约,他在曼哈顿长大,对纽约有深厚的感情,每天关在家里和我这个无聊又自我的诗人面面相觑,不如到曼哈顿的大街小巷闲逛。骨子里,他是不怕死的犹太人。犹太民族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冠状病毒对他们来说算什么?而纽约正是犹太人的重镇。昨天,州长在推特上摆出一副父母官的样子,说他周末到纽约转了一圈,发现中央公园的草地上躺满光膀子晒太阳和踢足球的人,大呼纽约人太不听话了。州长大呼,“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跟在推特后的数据显示,40%-60%的人没有明显症状,其中50%是儿童。没有症状的儿童们成了冠状病毒的传播者,那怎么办?如果他们死也要钻进大人怀抱,要求我们的爱与拥抱呢?

我给尼尔绑上口罩,戴上手套,关照他维持“社交距离“。

中午,感觉喉咙有点怪异,儿子发来短信,他的喉咙也有点怪异。我问他去不去Driving-in的测试中心测试冠状病毒,他说看明天,他没发烧。我量了体温,只有97度。

下午,尼尔从曼哈顿转了一圈回来,心情大好。他去了印度餐馆Tamarind,带回来很多熟食。他说餐馆门口贴着警察的黄色封条,只有厨房里的三个厨师,两个送货员和老板在工作,Tamarind是家高级餐馆,不久前还是高朋满座,需要预先订位,几个月前我还和Jeff,Shirley在那里聚会。想不到时运逆转,很少露面的老板西装革履亲自上阵。尼尔和老板认识,老板见到熟客,异常感激,多送了我们两只印度面包。我问尼尔,渡轮上有没有人,他说就他一个。渡轮工作人员告诉他,渡轮没有了客源,也没有政府资助,是渡轮码头旁高耸的高盛投资银行主动买单,继续维持了他们的日常运作。

夕阳西沉,我在想,现代西方文明建立在自由之上:物质的自由交换,资本的自由流动,思想的自由交流,人员的自由来往。封城封国,从原则上来讲,和西方文明精神相佐。没有任何西方文明能够戴着镣铐跳舞,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现在,真正的问题来了。每个人都在问,到底还要封多久才不动摇现代西方文明的根基?

2020年3月25日 星期三

除了昨天早晨出门跑步,两天没有出门。

宅在家中,最大的好处是重新发现自己的本性。好比我可以彻底不出门,可以好几天不说话。我也不在乎吃,况且冰箱从来没有这么满过:五种奶酪,牛奶,酸奶,葡萄酒,汽水,牛肉,排骨,三只鸡,梨,富士苹果,鱼,还有我自己包的60只猪肉虾仁饺子。我可以连着一个月每天吃一种食物。我也不在乎穿,可以毫不厌倦地穿同样颜色的衣服,每天一件。我可以不看手机,不接电话,不上网,不开门,消失无踪,完全彻底不理睬外面的世界。

大多数人不行,他们需要外面的精彩。

处理了几单案子,打了两封信。喝祁门红茶,啃恰恰原味香瓜子,玩拼图和数读,得到84500的高分和一代手机金币。

重读默温,为什么我更加喜欢默温的诗?有远比他修辞华美,意象纷繁,思想深邃的诗人,好比庞德和叶芝。也有更加大气磅礴的,好比波特莱尔。默温的诗总是看上去简单而静谧,仿佛夜湖中月光中漂浮的一片叶子,偶尔落在那里。评论说他受东方禅宗影响,他本人也是一个佛教徒。根子里,我肯定是个东方人。我说东方人,而不是中国人,因为现在的大部分中国人已经不再是东方人了。

《晚春》(默温)

很多年之后。很多海洋和山丘的影子
和谎言的声浪之后,很多失落
和楼梯的脚步之后
我再度来到阁楼

很多寻觅,很多错误和遗忘之后
我再度来到这里
并不指望找到什么,却发现你
在白色的房间里等待我
已经等了很久

你一直是我听见的那个
从初始,不止一次,听见
我早已打开了门
并相信你并不遥远。

外面的世界着实精彩,全世界的政客们在竞争谁的手段最辣。今天,最狠的角色让位给印度的莫迪,他宣布封国,所有人宅家21天,一个不漏,谁也不许出门。今天为止,印度确诊病例为500。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也许我不去也罢,不需要谁来发号施令。

睡前,尼尔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无聊的女人。可惜,他别无选择!

2020年3月26日 星期四

阳光漫过窗台,缓缓地涌上你年轻光滑的额头,你睁开眼,崭新的一天。莫扎特写《钢琴协奏曲第21号》时29岁,正当年华,心里一定充满了生的喜悦。他大概没想到六年之后便丧身病魔,35岁离开人世。李文亮吻别怀孕的爱妻,去医院上班时,也一样怀着生的喜悦,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染病身亡,32岁太短,太匆忙。我听着耳机,独自走在自由女神州立公园的小道上,风和日丽,遛狗的,跑步的,滑旱冰的,牵着小孩的,不看日历,还以为已经到了周末。

我已不想再提冠状病毒了,消息一天坏过一天。中午,数据出来了, 美国沦为冠状病毒之都,纽约的确诊人数占据美国总数的一半以上,新泽西一天新增近3千。几天来,美国加强了测试机制,每天测试10万人,到今天为止,确诊人数超过8万。看来,这病毒是打定主意在人群中扎根了。很多人会离开我们,而生命会继续。

道旁,水仙花正张着娇黄的嘴唇,歌唱生命吗?如果我们谁都躲不开死亡,为什么还要歌唱生命?F大调,三部曲式,2/2拍。柔和的弦乐中第一小提琴开始述说一个人间的故事;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仿佛可人的闺蜜,三连音,窃窃私语;大提琴咚咚的琶音,如送来的信笺。钢琴,在F大调上展现变化多端的心绪,到C大调,降A大调,f小调,最后,又回到F大调,回到阳光明媚的初始。

我无法继续这日记了。也许,明天轮到我离开;也许,我会活很久。借着这个壳在人间走一遭,我仍然感到幸福,有死才有生,死亡定义了我们,迫使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作者简介】

谢炯,诗人,律师,诗歌翻译家,出生于上海。1980年代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工业管理系,1988年留学美国,取得企业管理硕士和法律博士学位。2000年在纽约创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为美国知名移民法律师和双语作家。出版有个人诗集《半世纪的旅途》(2015)、散文集《蓦然回首》(2016)、诗集《幸福是,突然找回这样一些东西》(2018)、翻译集《十三片叶子:中国当代优秀诗人选集》(2018)、随笔微小说集《随风而行》(2019)、诗集《黑色赋》(2020)、翻译集《石雕与蝴蝶—胡弦中英双语诗集》(2020)、翻译集《墙上的字——保罗·奥斯特诗歌全集》(2020)。2017年荣获首届德清莫干山国际诗歌节银奖,作品在海内外各文学杂志广为发表,并入选海内外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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