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高建平:柳梢堰记

封面新闻 2020-03-26 17:54 41657

文/ 高建平

柳梢堰成就了德阳湿地公园,德阳湿地公园使柳梢堰扬名。

这是一条流淌了近400年的民堰,依傍水资丰沛的绵远河开凿而成。

德阳,平原沃野,土地旷夷,虽无高山大川之雄峻,却有绵远河石亭之浩瀚,因而人文敦厚而融通。

水是生命之源。绵远河发源于四时积雪融化的茂县九峰山,由什邡蓥华山伏流三百里,经天池出绵竹而东入德阳西北境再绕至东南。历代的官修《德阳县志》均有民众依傍绵远河修筑柳梢的记载,而且民国以前,无论是拦河扎堰,还是开泉引水、堵溪截流、筑堰蓄水等均沿前代旧规;且均由民众自筹资金、自建塘堰。

明末清初,由于此30多年间四川境内的明军、清军、农民军持续鏖战,川内原住民大半死于战祸;加上灾荒、瘟疫肆虐,造成四川人口锐减。其时,康熙皇帝正为全国的税收和重建问题焦头烂额,坐卧不安,又不断接到四川地方官员“民无遗类,地尽抛荒”的系列奏折,便适时颁布了《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下令从湖南、湖北、广东等地大举向四川移民。

正是依赖移民潮,德阳开始人丁兴旺。城外田地有所耕,沟渠有所治;城内官暑复修,会馆兴建、宅第再造。正是因为移民潮,柳梢堰才有了一段民间传说:当时,从湖南、湖北迁徙到德阳东河坝的百余户移民,依仗朝廷给出的优惠政策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其中,最简便的方式就是“插柳圈地”。因为东河坝靠近绵远河东岸,岸边垂柳依依,移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折下一节柳梢、再毫不费劲地往地里一插,这块地就属于了自己。

当时的情景是:星月当空,田边地头,刀耕火种,忙得不亦乐乎;抛荒的土地上,一节一节“插占”的柳梢在风中轻扬,一块一块无人耕作的田野翻出了崭新的泥色。

然而,“湖广填四川”时期,正处于一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好在绵远河还没有断流,尽管河滩里暴露出大面积的砂石,也生出一人多高的芭茅,一股股的河水依然在顽强地流淌。移民们最迫切的举动就是筑堰截流引水灌溉,一米宽的堰渠,他们不问昼夜的挖掘了一月。当涓涓细流顺渠而来时,他们疯狂地跳跃起来,同时脱口而出:柳梢堰。

我曾翻阅过清代嘉庆版的《德阳县志》,上面,有两处叫做柳梢堰的记载。一个是距离德阳县北60里,堰头在彰明(江油)、绵竹界;一个是堰头在德阳,属绵远河的支流。“插柳圈地”的移民们,当时在这样一个筑堰截流引水灌溉工程完工后,是否同时都想到了一个符合现实际遇、同时又极富诗意的堰名呢?

时间在推移,柳梢堰也在不断延伸。上世纪80年代末期,在广汉市连山镇老辉村出土了清代石碑,均青砂石质,三通呈一字形排列,坐东向西,中间一通保存稍好,两侧二通风化严重。碑高两米余,碑文楷书竖排阴刻:下柳梢堰碑,其内容记载的是修筑下柳梢堰的经过,及沿线各段水规。

无论是处在德阳的柳梢堰上游,还是处在广汉连山的柳梢堰下游,这一条堰河已经流淌了近400年。仅东河坝的灌区来讲,从清代的3000亩,到民国时期的7000亩;再到新中国成立后1960年代的1.3万亩,再到现在的2.3万亩,可以说,柳梢堰功莫大焉。

更是当今德阳湿地公园形成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同时是德阳老移民和新市民不懈奋斗的结果。德阳这座城市的湿地公园的规划和建设,顺应的正是以湿地的自然复兴、恢复领地特征为指导思想,以形成敞开的自然空间和公园的定义与概念,当然,它还需要接纳大量的动植物种类、形成新的群落生境,同时也为游人提供生机盎然和多样性的休闲空间。

就此打住,让我们继续对柳梢堰进行回望——

清乾隆五年(1740),湖北安陆(一说麻城)移民后裔、庚戍进士阚昌言走马上任德阳知县,他在处理政务之际,在城市建设上,他在《修葺城楼记》中称:明末兵燹德阳后,城楼焚毁严重,城墙也部分倾覆倒塌。于是就马不停蹄、挽袖撩袍地对县城进行了一番视察,面对坍塌的城垣他喟然兴叹。他说:“于南北楼(德阳城楼)之缺者补之,坠者葺之,腐朽者更新之。次及东西二楼,计画鼎新,誓不派民间系毫,悉出清俸。”

所谓清俸,就是朝廷给自己的俸禄。

那么,在乡村,阚昌言常常巡视陇田,劝课农桑,修筑埝渠;根据四川以及德阳的自然条件和生活状况写有《家事说》一书,就天时、地利、人力方面讲述抓紧农时、改良土壤、讲究耕作技术的重要性。

阚昌言任职的几年,正置德阳天干地旱。某日,东河坝一位乡民就走进了他的大堂。这位乡民的主要申请事项就是在天干地旱的当下,组织民间力量拓展柳梢堰渠道,让水流更加通畅。

阚昌言说:“这事你们沿袭民堰掘修旧规即可,无需禀报。”乡民说:“我们自筹的费用远远不够,特恳请知县大老爷开恩给予补助。”阚昌言听后问道:“你们准备拓宽几许?”乡民说:“不多不多,也就柳梢一般。”说着,从身后拿出一节柳梢递给阚昌言。

阚昌言接过柳梢,心想不就是细细的一节柳梢么,而且上面的柳叶,绿意正浓呢……

月余后,乡民们请阚昌言视察拓宽后的柳梢堰。阚昌言走到堰边就吃惊了,他清楚,整个柳梢堰比原来拓宽了一米多。乡民们就齐唰唰地跪下来,让阚昌言大老爷息怒。阚昌言说:你们不是说按照柳梢一般粗细来拓宽堰渠吗?乡民连连说是呀是呀,那节柳梢还在这里。说着,便将那节柳梢横着放在了堰渠边沿上。

阚昌言说:“哦,不是竖着?”

乡民说:“嗯,是横着。”

顺着堰渠边沿摆放的柳梢,能标识出多大的宽度呢?

但是,横放在堰边的柳梢,标识出的宽度就大大的不同了。

阚昌言背过身,拈着下巴上的胡须就悄声地笑了——他真的很佩服乡民们的智慧。但是,这拓宽堰渠补助乡民的费用怎么办?而且当初自己是默认了的;他知道,一个县的衙门内,除了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是朝廷命官而拥有朝廷俸禄外,其他的开销几乎为零。

当夜,回到县衙的阚昌言召见了县丞、主簿、典史,他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后就再也没有了其他言语,只是笑笑地、并且不断拈着下巴上的胡须——他当初修葺城楼,做出“誓不派民间系毫,悉出清俸”的决定时,就是这样一副样子。

那么,这次拓宽柳梢堰,阚昌言是否还会不派民间系毫,悉出清俸呢?

的确如此。

整个四川,李冰凿离堆,文翁穿湔江形成了沃野千顷。而柳梢堰,作为德阳区域内一处农耕文明的根源和载体,它的内涵和外延正在不断的扩大和拓展,那就是:从传统生产的需要走向现代生活的需要。

【作者简介】

高建平,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德阳市作家协会主席。80年代初开始在《中国作家》《现代作家》《红岩》《青年作家》《小小说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百余万字。著有小说集《最后的使命》、散文集《一抔风土》《乡关回望》。

评论 3

  • 你真丑 2020-03-26

    太传神了.

  • 行雁书 2020-03-26

    看散文不像看小说,要慢慢的品味,用心去感觉作者的感情.

  • 狂欢 2020-03-26

    好的美文,让人心能沉静,感受到了意境之美,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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