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开给香菱的书单，又名“一个感兴趣的门外汉，该如何学作诗”？

近年来，诗词节目很红，看选手在荧屏里“华山论剑”的同时，不少荧屏外的看客，也油然而生这样的想法：一个感兴趣的门外汉，如何才能懂诗词？

或许，他们可以向林黛玉请教，毕竟，在曹雪芹的笔下，也有这样一个人，遭遇过类似的困扰，她就是：香菱。

《红楼梦》四十七回，曹公神来之笔，让性取向具有流动性的呆霸王薛蟠，跑去调戏花美男柳湘莲，结果被毒打一顿，纨绔子弟群里难免抬不起头来，只有借着做生意出去溜溜，这一溜，就给香菱找了机会，借着陪薛宝钗的名义，住进大观园来。

一进园，走完交际应酬过场，香菱心心念念的事，就是往潇湘馆里找林黛玉：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林妹妹也是爽快：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于是，这一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拉开序幕，要学诗的现代香菱们，且一一看来：

初学者的书单

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林老师给香菱的第一件功课，也是读诗。

读诗，并不是乱读，比如香菱妹纸提的陆放翁，喜欢“重帘不卷”的句子，就被林妹妹批了，说不懂容易喜欢浅近的，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这里不展开，下文细谈。

对于初学者，林老师给出了这样的书单：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先说前三人，林妹妹说要香菱先读的，是唐诗最有代表性的三个人，王维、杜甫、李白，个个都有众多经典名作，堪称“唐朝金句王”。

第一个要读的王维，有“诗佛”之称，诗画俱佳，尤长五言，苏轼对他有高度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初学者先学他的诗，能领会诗景统一。

第二个要读的是杜甫，有“诗圣”之称，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被称为现实主义诗人的他，风格多样，功力极深，连后来的江西诗派都推他为宗，学他的诗，能领会真景真意。

第三个要读的是李白，有“诗仙”之称，他是杜甫的好基友，从杜甫各种写诗给李白就可见一斑，相对于杜甫的现实主义，李白则是浪漫主义，想象力突破九霄云外，学他的诗，能领会返璞归真。

读完这三人，就需要时间再往前推，沿着诗的脉络走，林妹妹继续推荐的，是这七人：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也就是陶渊明、应玚、刘桢、谢灵运、阮籍、庚信、鲍照。

陶渊明无需多言，名气太大，他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

应玚和刘桢，属于“建安七子”，其他五个人是：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擅长作赋，有文赋数十篇，刘桢代表性诗作《刘公干集》，如今存诗不多。

谢灵运也是声名在外，诗与颜延之齐名，并称“颜谢”，开创了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和陶渊明喜欢写意不同，他更喜欢描摹风景本身。

阮籍，属于“竹林七贤”，其他六人是：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著有《咏怀》《大人先生传》等。

庚信是梁朝文学家，诗歌代表作《拟咏怀》二十七首，如《寄王琳》《寄徐陵》《和侃法师三绝》等，鲍照是南朝宋文学家，代表作《拟行路难》18首。

如果要细论，我们会发现，林妹妹这个书单，跟秦观的《韩愈论》有异曲同工之秒，几乎将所提诗人的好处说得言简意赅。

秦少游这篇文章里面先说了：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然后又有这样的句子：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于藻丽……

宋诗的缺席

细看林妹妹的书单，就会发现，宋诗的缺席。

或者说，借林妹妹之口，曹公要表现的学诗路径，是以盛唐王维、李白、杜甫为为基础，然后溯源而上，学习汉魏几位有代表性人的诗歌，但对诗歌史上颇有代表性的宋诗，却闭口不谈。

对清代诗歌而言，有宗唐宗宋之说，也就是学诗歌的人，有不同的倾向，唐朝无疑是诗歌的一个巅峰，而被视作诗歌已经被让人写尽，无诗可写宋朝，在几番摸索下，也是自成一体。

在某些说法里，说宋代，诗词有了明确分工。诗受到文的影响，重在说理，词便担任了抒情的功能。但这一点，同样也成为宋诗被攻击的理由，严羽的《沧浪诗话》里，就说过“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批评宋诗终非古人之诗。

不确定林妹妹这种推荐书单的想法，是否也受到了严羽的影响，毕竟《沧浪诗话》中，也有这样的句子：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

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

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

意思就是学诗立志要高，借鉴学习，以汉魏晋盛唐做老师就行了，以后时代的则不可，学功夫要从好的学起，如果要继续深挖，或许林妹妹的书单还会跟着如下延伸：

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陆游的出局

一生笔耕不辍的陆游，诗文成就颇高，为何入不了林妹妹的法眼？

回到书里，没有学诗前，诗词爱好者香菱就说了：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耿直挂的林妹妹马上一盆冷水泼来：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在林妹妹所说的浅近外，学者钱穆还做了延伸：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

陆游最后二十年的诗作，比他诗稿数量的三分之二还多，此时，他已经是晚年，经常“花前技痒又成诗”，质量良莠不齐，林妹妹说不可学这样的诗，有其道理所在。

什么样才是好诗，曹公借林妹妹之口，在“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外，是这样说的：

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种意趣，或者也像是香菱领悟的滋味。

读了黛玉说的诗后，她说：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或许，也正是领悟了这一个橄榄，香菱后来，才能写出“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这样的句子，贾宝玉也能再感叹：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薛维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