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肖全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

封面新闻 2017-05-03 09:42 15101

人,是万物的尺度。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就留下这一句至理名言。在每一个时代里,都有特定的土壤,人物就像种子,在时代里开出花来。

5月4日,封面新闻上线一周年。在这个日子里,我们寻找了这个时代里的“封面人物”,和他们对话,与时代交流。

我们,想和这个时代谈一谈。

马克·吕布拍摄的肖全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记者 张路延

肖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80年代末,他还只是一个摄影发烧友,有天,他和全家人看春晚,业已走红的杨丽萍,用一支孔雀舞俘获了电视机前的眼睛。肖全指着电视机里的她,开了口,以后我会为她拍照片的,我们会成为朋友。姐姐们坐在他身边,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白了他两眼。

几年后,肖全接到一个电话,杨丽萍找你拍照片,你来吗?

往后的故事,一个又一个打开。顾城、北岛、张艺谋、陈凯歌、巩俐、崔健、窦唯……肖全说,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正是这一代人开花的时候,而他,正是那个记录花开的人。

有人说,肖全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问他,怎么办到的?58岁的肖全,一双大眼睛,依然如少年明亮,我就是拍人,他顿一顿,仿佛是强调,就是拍人。

肖全年轻时候的照片

人,是万物的尺度。

在他看来,所谓最好的人像照片,就是拍出人本身的样子。“在我的照片里,他们是自然的。”他如是解释。

但这种捕捉自然的能力,并不是所有摄影师都能办到。

从小,他就是一个敏感的人。

“大概七八岁时,有一次,妈妈骑着自行车,带我和弟弟去一个工地的水塔上,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第一眼就看到了山脉,心里特别触动,原来我在的城市是这样生长的,弟弟就没有这样的感受。”

这种自然带来的触动,还有很多。

他回忆起在部队的日子,有天,下午放学,一伙人排队去食堂吃饭,“我抬头,呀,特别大一个太阳,那么红那么亮,往下沉,我饭也没打,抓起两个馒头就跑,翻过墙,坐在海边,看到太阳慢慢下沉,太美了!”

肖全年轻时候的照片

最早的时候,他还没想当摄影师。去部队,也是机缘巧合。

他是刚开始恢复高考的那一代,曾经想过考中戏,因为“样子长得还不错”,但考点在北京和西安,不知道怎么开口向爸妈要钱。后来,选择了参加海军,“我们那代人,都有英雄情结,就像姜文《阳光灿烂的样子》,那个味道,拍的很对。”

这个背着画夹和扬琴去部队的少年,当海军,一当就是6年,其中,4年都在天上飞。“那时,坐飞机不算平常事,从天空看下来,呀,完全是不一样的,城市、山脉,就像梦一样。”

眼观心到,肖全看世界万物,总能把自己打动。在天上飞,大饱眼福时,另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萌芽。

他不抽烟,省下的工资,全拿来买杂志,其中,最吸引他的,是各种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安塞尔·亚当斯等名字,逐渐烂熟于心。

最打动的,还属德国摄影大师奥古斯特・桑德,“他给日耳曼民族拍照,比如这样的,三个农村年轻人,穿着白衬衣,打着领结,拄着拐杖,走在田埂上,那个姿态,哇,好拽。”

桑德拍照,会最大限度的跟拍摄对象沟通,给予对方足够理解和尊重,“每个人在他镜头面前,坦然的表现自己,庄严的承诺自己,我是人类的一员。”

肖全年轻时候的照片,诗人赵野说他“帅的过分,却单纯透明”

20来岁的肖全,默默跟自己说,我也要拍这样的照片。

他向父亲第一次提出要求,想要个相机,父亲给他寄了180元,他花169元买了一台海鸥205相机,“有了一个制造影像的权利,这种感觉很奇妙,现在这个相机还在我家里。”

在部队的日子,他拍一切想要拍的照片,从空中,从地上,食堂顺几个碗,兑上药水,就自己摸索着冲洗胶卷。

回家探亲时,他仍然跑在成都,走街串巷,拍一切有意思的情景。

有一年冬天,他路过包家巷,那里有一家妇产医院。“天空下着雪,人们进进出出,有大肚子的女人,有抱着小孩儿的长辈,我看着小孩儿,想着生命降临,就像雪花一样,同样的来到这个地球上。”

这种与生俱来的诗意,给他的照片赋予生机,也让更多人愿意被他拍照。

肖全拍的翟永明,录入了《我们这一代》

复员回到成都后,他迅速进入了核心文艺圈,和何多苓、翟永明们打成一片,跟他们在一起时,肖全就拍照片。

诗人赵野曾回忆:柏桦和费声,跟我说过很久肖全,他的天赋和易感动,带着发现的激情和快感。我见到的肖全,帅得过分,却单纯透明,如一泓清水,真诚地臣服于各种权威,特别是美和名气。

这种互相成就,不断积累肖全摄影的厚度。他要选择的道路,云遮雾掩,似将清晰,一张庞德的照片,是冲破的那缕霞光,肖全把他称为“改变命运的细节”。

当年,钟鸣、赵野办了本杂志,叫《象罔》,“其实就是复印纸、打印机做出来的的,照片下,贴上文字,一张张复印钉起来,好了。”

虽然粗糙,内容却好,用他的话来说,颇有先锋意味。《象罔》第二期,是美国诗人庞德的专辑。

“我打开内页,有一张庞德的照片,穿一件黑长衫,戴一顶礼帽,右手拄着拐杖,走在石头小路上,目光坚毅沧桑,宛如一尊雕像。文字是赵野翻的:理解来得太迟。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那么徒劳,我不想再工作,我什么也不想做。”

他说起背景,埃兹拉-庞德,文学教父,叶芝、海明威等人都曾蒙其恩惠,但他直到老,才得到祖国谅解,“所以庞德说,理解来的太迟,我看到的一刹那就想,我们这一代,也要记录下这样的照片。”

1990年,肖全镜头下的三毛,那年三毛从西藏取道成都逗留了几天,肖全用三天跟拍,记录了这位奇女子。

三毛,就是他想记录的那种人,带上一本复印的黑白影集,他找上门。

在有些说法里,把三毛和杨丽萍,称为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之一。而他的评价是,三毛和杨丽萍,都是离自然和上帝最近的人。

他至今还记得见三毛的情景,“我们去锦江宾馆敲门,三毛住在673房。她把门一开,哗,那种气息扑面而来,她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她非常动人。有的女人美,但信息量很少,但三毛不是,她的故事、她的苦难、她的命运,那么饱满,啪的打到你脸上。”

他有一个评价:三毛像杜拉斯一样,大知识分子,是很高级的那种女人。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总是相通的,看着肖全带来的照片,三毛心领神会,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中式褂子和流苏背心,宽裤子和粗皮凉鞋,很三毛。

但让肖全顾念于心的,还是三毛的柔软。

1990年,肖全镜头下的三毛,那年三毛从西藏取道成都逗留了几天,肖全用三天跟拍,记录了这位奇女子。

他回忆起一个细节:“我们去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拍完后,三毛很高兴,她雀跃的说,肖全,我们坐三轮车回去吧,我去谈价钱,她会说四川话,多少钱,车夫说,四元,好!坐在车上,三毛问,我不会不道德吧,我要给他钱的。因为车夫用人力蹬,她心里不忍。”

这种柔软,也在他身上。

多年前,他帮一个摇滚歌手拍mv,坐在大摇臂上,搭戏女生披散着长发,白色长裙,光脚踩水泥地。“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没人做什么,我从摇臂上下来,给她找了张报纸,你把脚放在上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也没有看她脸长什么模样。”

模样,对他的镜头而言,是一个用心捕捉的东西。

他见过非常多女子,或者说,是非常多美女,但美,却是他很难去判定的东西,“或许会有一些共通的评价元素,比如五官大小、排列等,但远远不止这些外在的,它是有很多信息量的,并且,这太主观了。”

两个半小时的聊天里,他只提过这样一个情景,“你要问我什么是美,我想,那就是美。”

故事的女主角,是杨丽萍。

年轻时的肖全和杨丽萍

看到他为三毛拍摄的照片后,杨丽萍找到了他,“他们来机场接我,杨丽萍在副驾驶,我坐后面,我心想,呀,那真的是杨丽萍吗?我看着她的指甲,那么长,嗯,是杨丽萍。”

按照他的设想,他们在长城拍了那组堪称经典的照片,至今为人念念不忘。

“一大早,我们在慕田峪长城,没有人,就我们几个,长城,曾经抵御外侵的地方,经历了那么长岁月,如今是没有战争的,和平的,杨丽萍,一个像孔雀一样的人,站在上面,那样的情景,太有感觉了。”

他和杨丽萍,都是特别敏感的人,在那样的情景下,都被打开了。

“那个状态特别有意思,敏感的人,那种敏感,无限放大,我们拍了好多好照片,当时拍照,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1992年,肖全在慕田峪长城拍摄杨丽萍

有一张照片,杨丽萍在烽火台上,一匹长布,比她身体还要长三倍,她那么瘦,风那么大,好像能吹倒她。

“我说,好,开始,她一散手,风太大了,布打开,像受惊的马,她尖叫一生,幸好功底在,平衡力好,布好像被驯服了,缠绕在她身上,好美,好美,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天,蓝的可怕,一朵白云,明明白白看着我们。”

他说,这样大好照片,不是自己来的,老天不给你,拍摄对象不给你,没有!采访时,道路旁有人拍婚纱照,摄影师一直高声说着,歪头、往左、靠一下……“这样拍照,能有好照片吗?老天不会给他。”

往后数十年里,肖全不间断地拍着杨丽萍。

肖全的展览,杨丽萍来看他,两个人合照

他说:眼看着孔雀变老。从内心来讲,也觉得特别残酷。我一定会继续拍下去,我跟她是那么好的朋友,我一定要等我成老头,她成老太太了,再出一本书,她也同意了。到那时候,她可能早已经不跳舞了,没关系,哪怕她在大理晒太阳,老得不行了,她还是杨丽萍!

杨丽萍也说,我老了会躲起来不见你们,但肖全不一样,七老八十的时候,我只会让肖全给我拍照片。

除了杨丽萍们,他的镜头,对准了更多普通人。

他去不同的地方,在各种不经意的交集里,拍一个个普通人,他手机里翻一张照片,给我看,他是个乞丐。

这个乞丐,站直在他的镜头里,衣服邋遢,脸也是脏的,但神情不是,他坦然的看着镜头,不卑不亢,你会觉得,他有故事。

而在肖全看来,这就是人应有的样子。

肖全镜头下的普通人

2012年,周迅找到杜家毅,杜家毅找到他,他们拍了联合国一个公益项目——《我们的未来2032》,5天里,他拍了200个人。

“除了周迅算名人,其他都是普通人,男女老少,不同民族,形形色色,很有意思。”

他给我看其中一个姑娘的照片,微笑着,明亮的,如果不仔细看,第一眼,完全不会注意到有一边空荡荡的袖子。

“她刚来到镜头前,不是这样的,有一个木头假肢,表情有点别扭,我俩心里都清楚,这是个木头,不是手,我没笑,很认真的跟她说,你不就右手遇到点麻烦吗,左手还可以做很多很棒的事情,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去到墙根儿,把假肢取了下来。她重新来到镜头前,没有丝毫埋怨、惶恐,面带微笑,拍完照片。”

这就回到了他的初衷,正如最初被奥古斯特・桑德一样,他一直想要拍的,就是人的照片,生而为人,尊严自然。而他,就是其间的导体。

肖全镜头下的普通人

他说,有人告诉杨丽萍,你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情,一是做你的舞蹈,二是用你的舞蹈供养众生。

2012年,肖全在五台山皈依,开始学佛,他有了这样的想法,用自己的照片供养众生。

时代里的人物,就是他的对象。

采访那天,我们看到有人街拍,他说,你看,那个人就是典型的网红长相。一看,还真是,锥子脸美瞳大眼睛,他补充,最近,有人找我拍网红,问他拍吗?他说,拍。为什么?图片很美,但没有记忆点的人,到底能不能拍出不一样的照片,这本身,不就是又意思的事吗?他的大眼睛,神采奕奕。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他将永远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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