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遗事 | 对话陈悦(二):船政培养的军官打了两次海战 为何都全军覆没?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 2017-04-14 09:56 7003

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记者 王国平 实习生 周梓莹

甲午海战之前,清廷有一只相当力量的北洋海军。而海军的主要军官几乎全部来自船政学堂的第一期到第四期毕业生。当年船政驾驶班完全引入英国式的教育模式,完成本土学习他们还到英国的铁甲舰上代职实习,直接去接触世界最强海军的脉搏。

但是很遗憾,在甲午海战中,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而在10年前,船政培养出另一只舰队在中法马尾海战中也全军覆没。

10年,船政培养出来的海军军官,打输了两场海战。

海军史研究会会长、甲午史学家陈悦说:“船政其实是比较悲剧性的。”

在船政创立150之际,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专访陈悦。在不久前陈悦刚推出了近30年来首部船政的通史性著作《船政史》。在这部著作中,陈悦颠覆了诸多外界对中国近代这第一代海军军官以及当时海军教育的认识。

“很多人可能想象不到,当时船政的学堂教育一度比英国的海军先进。”陈悦说“政学堂的历史比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早4年创立。”

当年一度领先的清朝海军为何会失败?

“当时清朝的海洋战略就始终是摇摆不定,没有清醒的认识。”陈悦说,“所以反过来推,船政教育里面它缺的什么?船政的教育偏重于浅层次的技术层面,还没有上升到战略思想层面。缺乏对于海洋、海权的战略性思维,这是北洋海军乃至清廷海洋政策最终失败的根源。”

1、第一次运用了航海实习的理念

封面新闻:当时船政自己造船,同时在后学堂专门设置驾驶专业和管轮专业,船政对于当时的海军建设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陈悦:船政是中国近代海军的起点。面对鸦片战争以来海疆失防的形势,左宗棠在福建福州马尾创设了船政,力图建立能够捍卫海疆的近代化海军及其背后的船厂、学堂等一系列机构。船政在之后的发展中深刻影响了近代中国海防事业的发展,创造了近代海防建设相关的多个第一。

当时船政造的军舰曾分防沿海各省,船政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成为了中国近代海军军官的主干。

当时的四只舰队基本都是船政打造的。甲午站前,船政培养的人才构成了海军系统的主力,船政造的舰船巡航在全国的海疆。甲午战后,领导重建海军的还是船政这帮毕业生。

封面新闻:船政培养的这些海军人才,最受关注的还是北洋海军,您怎么看待他驾驶班的这些学生?

陈悦:驾驶班是在船政的后学堂,参与甲午海战的主要是一到四期。

驾驶班是完全引入英国式的教育模式,见效的还是非常的快的,而且我们培养的难度要超过当时的日本和英国。

当时船政招收的这批孩子基本上没有近代化的知识,连12345都不会写,阿拉伯数字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五年里把他们快速培养成一个称职的海军军官,我觉得船政的教育模式其实是非常成功的。

船政的不管是后学堂还是前学堂,它的教育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值得我们思考。它执行的是一种一师制的教育制度,五年期间驾驶班的学生一共要涉及到八十门课程,有外语、数学、物理、化学等等,但是所有的这些课程是一个老师在讲。

封面新闻:这对老师的要求也很高。

陈悦:当时第一任老师是从英国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老师可以完成呢,一个是因为班级小,一个班只有十来学生,讲的也不全部是高深的理论,必须要非常务实。一个侧面能够印证这种教育的效果,船政的那些学生,他们五年出来以后写的英语书法都是极其的漂亮,而这种东西不是刻意的去培养出来的。

另外船政还开创了一种分班制。当时叫旧班和新班,就是快慢班。第一年入校之后经过考试,快班由外国老师直接教,慢班由助教来教。等到英国老师把快班学生送毕业了之后,再反过头来给慢班开小灶,这样每一届都不耽误。

封面新闻:除了课堂学习,作为海军军官,还需要非常强的实践能力,五年内完成还是一个很有难度的事情。

陈悦:在这一方面,船政的海军教育在中国第一次运用了航海实习的理念,学生在学堂学习四年之后就直接上军舰去实习。

军舰的实习过程都是有详细记载的,实习生派到练习舰上后,舰长和水手长都是英国人,进行远洋航行,一般是在中国沿海,从福州出发南下,历经香港、新加坡、槟榔屿等地。

出发的时候,这些学生被分派到各个岗位观摩,等到回航的时候,所有的岗位全部换上这些孩子自己开,老师只在旁边监督。这种教育的效果特别好,一次远航有两个多月,一般经过了两三次远航之后这批孩子对船上的各种操作就非常熟悉了。

2、直接去接触世界最强海军的脉搏

封面新闻:刘步蟾等这些后学堂的学生被派到英国学习,当时是基于什么考虑呢?

陈悦:虽然船政教育的效果很好,但它有一个缺陷,当时在船政教海军的法国人日意格就已指出,这批孩子培养出来以后有两个问题,一是他们虽然会开船了,是一个非常好的船长,但是中国没有一只大的海军,没有到军舰上去实习的机会,就会缺乏战术能力和编队指挥能力;二是,日意格觉得这些孩子文化很好,理论很好,但是武的不行,身体的壮硕程度还不行。当时日意格提出一个建议,如果国家不是急着用他们的话,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把他们送到英国去。

这些孩子到英国不是到学校坐下来学习,而是到英国的军舰上直接去接触世界最强海军的脉搏。

封面新闻:后来担任北洋海军左右翼总兵的林泰曾、刘步蟾等12人,他们到英国不是到学校而是直接上舰吗?

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在英国海军地中海舰队实习时留影。船政驾驶班第一届毕业生。

陈悦:基本没有去,刘步蟾去学校是一个误传。这次我在书里面就颠覆了以前一个流传很广的认识,认为去格林威治海军学院的就很牛,没有进去好象成绩不好,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时船政第一批12个留学生去英国的总目的是全部上英国的铁甲舰直接代职实习。他们不需要再去学校了,因为英国海军教的那些东西,跟船政教的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缺的是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大军舰。

当时上英国军舰,不是单纯的去看看,是要担任职务的,比如刘步蟾要在舰上担任大副,舰上原有岗位的就得空出几个月留给中国人。

所以英国海军有一个规定,不能一下安排那么多人。当时英国首先答应海军知识根底深厚的刘步蟾、林泰曾、蒋超英三人直接被安排在大西洋舰队,登舰实习。

林泰曾、刘步蟾,在此之前曾随日意格到英国购买船政造船材料,这两个人的英语都没问题。

除了上述三个人,剩下还有一些人没有空余的位置可以让他们上军舰,当时中国大使馆跟学生领队就考虑到,不能让这些孩子在英国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就放到哪个学校里面去,一边读一边等。

最后想了半天,就去格林威治海军学院,读短期进修课程。这个进修教育说白了其实没什么用,主要就是强化英语,另外一个是对英国的海军制度有所了解。

封面新闻:经过短暂的进修后,这批学生就全部被派到军舰上了?

陈悦:当时,有严宗光、方伯谦、何心川、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6人进入格林威治海军学院进修学习。

后来严宗光因为视力不行,不符合军舰上的工作要求,就留在格林威治改学其他更多课程,准备回国担任老师。严宗光就是严复。

其余5人都被安排登舰,当时英国海军是全球布局,这些人也被分到各地不同的舰队。

方伯谦去的是英国东印度舰队,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去的地中海舰队,何心川去的是南非舰队。

另外还有和他们同属第一批的三个人,既未能立即登舰实习,也没有进入格林威治海军学校。当时在等了一段时间后,黄建勋由利物浦前往百慕大群岛,向英国西印度舰队报到登舰实习,江懋祉、林颖启则前往摩洛哥,向英国大西洋舰队报到实习。

中国留学生在英舰实习期间,都是穿着英国海军军服,以少尉见习生代职。他们当时留下了一些照片,可以看到那一代年轻的中国海军的风貌。

第一批赴英留学生登舰实习情况(据陈悦《船政史》)

蒋超英,船政第一届驾驶班毕业,这是他在英国留学时的照片。右图为蒋超英穿着英国海军军服的照片。

林颖启,船政驾驶班第二届毕业生。这是他在英国留学时的照片,右图为其穿英国海军军服的照片。

3、北洋海军舰长和日军舰长不是同学

封面新闻:首批留学英国的船政学生,后来大部分都到了北洋海军,参加了黄海海战,之前有说法称,刘步蟾和日本海军的一些军官是同学,都是讹传?

陈悦:不是同学。日本海军也跟中国一样,也不想把自己的人派到英国的学校里去学习,也要上军舰上去代职实习。

封面新闻:当时有没有出现中日两国实习生同时在同一艘英舰上的情况?

陈悦:没有。两边派出的时间不一样,刚好是错开了。但他们有些人是校友,像东乡平八郎跟刘步蟾就是标准的校友。

(甲午海战时,东乡平八郎担任“浪速”号舰长,刘步蟾担任北洋海军旗舰定远舰的舰长。甲午战后,东乡地位快速上升,生前被赐予“元帅”称号,晋封为侯爵。刘步蟾在甲午海战中后期,自杀殉国。)

船政第一届驾驶班毕业生、在英国海军舰艇上实习时的刘步蟾。刘步蟾后担任北洋海军定远舰管带。

船政驾驶班第一届毕业生、在英国留学时的黄建勋。后进入北洋海军,在黄海海战中战死。

当时两人都在英国一个海军预备学校学习过。这是一所比较扯的学校,叫海军预备学校,但是实际不是海军开的。当时英国海军的教育比中国落后,还没有一个专门的海军教育学校。而我们的船政会专门在岸上盖一所学校来教海军专业,外面有船实习。

中国的海军教育是从法国学过来的。格林威治海军学院是1871年才建的,船政的后学堂在1867年就有了,比它早了四年,所以说起学堂教育我们比英国先进。

封面新闻:当时两人是如何成为校友的?

陈悦:这跟英国海军的培养制度有关。当时英国海军主要采取推荐信制度,比如有高中学历或者是海军家庭子弟被推荐过来,先经过比较简单的初选,看看数理化能不能过关。初选合格后,把学生分到不同的军舰上,舰长来担任这些学生的老师。这些实习生白天工作,晚上由舰长给他们上课。每年海军部会对各舰的实习生组织一次考试,通过后就是少尉军官。

这种模式对当时的英国海军来说,存在很多弊病,比如有很多年轻人想报海军,但不知道会考什么。

有一个牧师就看到了商机,他在离海军基地不远的地方开了一所民办学校,起名叫海军预备学校。

封面新闻:就跟现在的公务员培训一样?

陈悦:对。就是应对英国海军的初选考试,读完这个通过率会高一点。就是这么个学校,东乡平八郎和刘步蟾都在这里短暂的上过学。因为刚到英国,先在这个民办学校里面培训一下。

他们是校友,但东乡走了,刘步蟾才来,两个人错开了。

4、留英的刘步蟾不允许女儿裹小脚

封面新闻:甲午战前,清政府送了多届船政毕业生到英国,在具体学习上是否有区分?

陈悦:当时一共派了三期留英学生。每一期留学生是有不同的目的,第一届留学生的目的是学驾驶铁甲舰,因为当时中国正在买铁甲舰,所以第一批集中培养的是舰长。第二批留学生人少,没有特殊的目的。第三批留学生是培养大副,对于一艘军舰来说大副就是CEO。

在军舰上,舰长是来判断的,真正执行管理的是大副,这个岗位非常重要。中国海军当时可以培养舰长,但没有专门培养大副的课程。

所以第三期刘冠雄、黄鸣球等八人奉派“学习操放大炮枪队阵图大副等兼驾驶铁甲兵船”。

封面新闻:像刘步蟾这些人到英国留学,他们是否把英式的或者一些开放的思维带回来?

陈悦:带回来了,包括英式的生活习惯,生活做派。有一个说法,刘步蟾以后要求他的女儿都不许裹小脚,他已经西化了。

虽然船政学生留英不是清朝第一批公派留学生,但也是比较早的(第一批是留美幼童)。但他们是第一批到英国的,他们受的教育可能比留美幼童还更深入一些。

留美幼童去的时候没有基础,而且都年纪非常小。船政学生去英国之前,英语以及相关知识已经过关了,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人生观、世界观都在成熟中,在这种情况下去英国,获益会比留美幼童更多一些。

封面新闻:在首批留学生里面,也有良莠不齐的情况。比如何心川,英国舰上还亲历了非洲祖鲁战争。但是他回国之后带舰的时候发生事故,还瞒报?这是否说明虽然第一届留学生经过精挑细选,但还是存在良莠不齐的现象?

陈悦:何兴川在英国实习的过程中自己就跑了,就是在非洲祖鲁战争的时候,其实他没有学满就回来了。

从第一批开始,每一届学生里面都有那种上船以后发现不是很合适的人,还有一些人因为身体不好就死掉了。

后来李鸿章建北洋海军的时候,把船政早期这几届学生里面最好的都选走了,剩下相对差的基本上都进入了南洋水师。像何兴川就属于差生,最优秀的去了北洋。

封面新闻:从总体来看,这些船政毕业生,因为其独特的教育模式以及后来的留学经历,他们回国后,跟传统的官场是否存在冲突?

留英时的江懋祉。船政第二届驾驶班毕业生。

陈悦:当时这批学生回国的时候曾经被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后来到了甲午的时候感觉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什么问题呢?不懂礼数,还欠磨砺。

这批学生到北洋之后,李鸿章发现这些孩子很年轻,但是已经有职位了,虽然是一个官了,但是还不懂官场这些东西。再加上又很年轻,他们二十来岁就能到五品,科举出身的人可能要三四十岁才能到位置,所以他们跟传统的官场,会出现很多矛盾的东西。

在留英期间,还传出一个严重的问题。当时那批孩子在英国私下里聊天说:国家送我们到英国留学,回去一定要抱团,全中国有这种才能的人就是吾辈等等。当时他们就想着,回去之后就是求功名、求富贵,很多人也是抱着这个态度来海军的。

当时船政的教育没有给他们他们灌输军人精神,所以这些人更多的是把进入海军当成一种高收入的一种职业。他们没有想到军人是要时刻要准备战死捐躯的,所以后来甲午海战时才会出现方伯谦战场逃跑这些情况。

李鸿章当时听到这些人的言论很生气,说这些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李鸿章就跟沈葆桢商量怎么解决。沈葆桢就说,老将有德无才,他不懂技术,不懂海军,新人还欠磨练。要等找到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再去建海军的话,可能一百年都建不起来。

沈葆桢就建议,北洋水师的统帅用老将,下面这帮舰长用年轻人。让他们两者之间互相磋磨,经过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有德才兼备的人出现。

这个时候,李鸿章在考察了几个人之后,就把丁汝昌找出来了。


5、黄海海战的实际指挥者是刘步蟾

封面新闻:甲午战时以及战后,清廷和外界对丁汝昌的评价都不是很高,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海军司令。但近年来关于丁汝昌的研究逐渐增多,评价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您是怎么看待丁汝昌的?

陈悦:应该说,他到北洋海军后还是努力的要学习、容入海军。

丁汝昌非常谦虚,比如说有一次一个外国洋员放鱼雷,把鱼雷弄丢了,找不着了,丁汝昌就批评那个洋员,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看我还装过内行吧?我不懂就是不懂。他都说过这样的话。

另外,丁汝昌在舰队里面它更多的还是一个行政官员,就是军政官员,就是不去管具体的事务,对这一块管的比较少。

封面新闻:具体的是刘步蟾在做?

陈悦:主要是刘步蟾,他是总兵。如果按照陆军的来对比的话,总兵已经很大了,管辖部队的规模也比较大。

北海海军把军舰分为几个部队,战斗舰队有左右两翼,林泰曾是左翼总兵,刘步蟾是右翼总兵,具体的事情是他们管,丁汝昌只是管行政、人事、财务等,分工很明确。

包括后来的黄海海战实际的战役指挥员是刘步蟾。

封面新闻:如果丁汝昌当时不受伤的话,会是他指挥吗?

陈悦:也不会,他只是一个督战,仍然是刘步蟾指挥。

封面新闻:相当于黄海海战时在西京丸上观战的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

陈悦:对,丁汝昌和桦山资纪是一个性质的。所以黄海海战丁汝昌是否受伤其实意义不大,他哪怕死了都没有关系,顶多是大家觉得士气受损,但是对于指挥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6、10年船政 两次败仗

封面新闻:其实船政学堂培养的海军人才打了两次战争,中法马尾海战和中日甲午海战,但都是以全军覆没告终。

陈悦:是,两次都是失败了。所以船政其实是比较悲剧性的。

封面新闻:有人说清廷在马尾海战中没有吸取教训,才导致了在甲午海战中的又一次战败?

陈悦:或者可以说吸取了教训,但是吸取教训之后又停下来了,当时我们的海洋战略就始终是摇摆不定,没有清醒的认识。

所以反过来推,船政教育里面它缺的什么?船政的教育偏重于浅层次的技术层面,还没有上升到战略思想层面。

当时的清朝,是个沿海大国,但不是海洋强国,即使买来了当时称雄亚洲的铁甲舰队,但也只是作为“守口利器”来使用,完全是收缩防御性质的。

缺乏对于海洋、海权的战略性思维,这是北洋海军乃至清廷海洋政策最终失败的根源。

【本文系船政创立150周年反思第二篇;相关报道:对话陈悦(一):船政是中国近代化的开始 使整个近代中国受益 http://www.thecover.cn/news/313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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