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潘鸣：栅栏

潘鸣（德阳）

乍一置身这座楼院，心中一动。

即便是在繁华的省会都市，靓楼林立的一环內沿黄金地段，这楼盘也是堪称时尚典雅的：南国风情的门庭，花木扶疏的院径，柔暖明洁的楼面、珍珠滴翠的浅池……然而，再将目光聚焦于楼体细部，心绪一顿，又倏然下沉——楼栋几乎每一套房间，窗户和阳台都安装了密实的金属栅栏。原本设计敞亮阔拓的阳台和宽幅式玻窗，被纵横交错的冰冷线条切割得支离局促，自由舞蹈的灵光囿于束缚之中黯然失色。此前视野已检索过周边街区，所见楼院光景也大同小异。栅栏是清一色的铝合金材质，在清朗的阳光下闪耀着剌目的折射光。

作为一个急于落脚的外来从业者，我无可奈何地寻租了一套高层小套房，将自己囚进栅栏箍成的樊笼之中。

入室后下细考量，每一道栅栏都是精工装焊，栅条宽厚敦实，组列整肃，一副众志成城的慨然气势。那连接外部世界的门洞口是重中之重的要隘，设了三道关口严加把守。第一关是坚韧不拔的钢栅栏，第二关是板着铁青面皮的防盗门，第三关是内挂锁链加窥视猫眼。那猫眼是单向的，只供室主向外探视，若反向内窥，则形同白内障般一团混沌。由于凸透角度，由猫眼外观种种情致，便有几分变形走样。镜头所窥人物，个个似乎都面目不善，神情诡异，形迹可疑。

随着这些年政府不断充实警力，广布密如蛛网的天眼、从严执法打击等多措并举的综合治理，社会治安已大为改善，入室盗抢侵害之类案件发生概率已明显降低。但是，当年一度频发的扰袭侵犯民居的案件，尤其是一些性质恶劣的个案，给民众造成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许多人还是觉得建一个独成一统的“诺亚方舟”更为靠谱。于是，凭借或许是来自于动物园的灵感，千家万户甘愿牺牲宅居建筑结构上的审美意趣，纷纷自己动手，破窗敲墙，缠绕上一道道栅栏。筑室为笼，龟缩自囚以确保合家安居无恙。久之，如此行为遂成气候。我们的都市，平添一道难以抹去的扎眼“风景线”。

一道道栅栏似乎从宅子的门窗延伸出来，被人们随身背负，当成了护身的铠甲。

突然想起早年乡村那些原始古朴的栅栏。那时候，栅栏大抵分为竹木两类。木栅栏相对较为考究，几步一栽木桩，其间编织疏疏密密的灌木藤条，与盘根错节的林盘缀连一体，将那些简朴的农家院子围拥于怀中。从形式上看，它的功能应是充当护家院墙。但这“墙”的先天秉性却是温良的，一点儿威严的风范都设有。似乎筑“墙”者从骨子里也没打算真要护住什么或拦住什么。谁要是有心闯入，只消凭栏抬腿一跃，便可轻易置身院中。

然而，那时乡风淳朴，百姓清苦而笃守本份。并未听闻有多少鸡鸣狗盗之徒轻慢这样的木栅栏，随意翻“墙”入室，偷鸡摸狗。至于竹栅栏，那更是乡人随心所欲的手笔了。剖开白荚竹子，剥成青篾黄篾，绕着自家一畦瓜菜园，编成一围篱笆。随手再植两株带刺的月季，藤蔓牵出来，很快爬满篱笆墙。花季一到，一栅栏玫红橙黄的骨朵迎风吐蕊，芬芳四溢。

这样的栅栏好看兼着实用一一那带刺的蓠笆是防备邻里鸡鸭猪崽没关好，拱进去糟踏了菜园；或谁家的调皮娃儿钻进去偷吃半熟的瓜果。如此的花蔓栅栏，其防御实效更是弱不经风。隔三岔五，总见篱栏上豁出一眼窟窿，也闹不清是人是畜所为。农夫村妇巡到田间看见了，一检查，也不过是少了几株菜苗或三五串瓜果，并不很心痛，却也要佯作气势骂咧咋呼几声。然后蹲下身子，牵引两段篾藤，将那破洞再织补上，还竹栅栏一个囫囵身骨……

时过境迁。如今，去哪里能寻到这样热血柔肠的一围栅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