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巴城:我的庭院

封面新闻 2019-10-28 15:41 35030

巴城(海南)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就越来越喜欢回忆,有时候,还会深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不可自拔。在我的回忆中,最多的片断就是我逝去的亲人,童年、少年、青年,我的村庄,还有一座草木葳蕤的庭院。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在中年疲于奔命的时光里,有时候会猛然想起过去的一切。尤其是那座四合院,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长的地方。

在川东北的乡下,那样的四合院很多。一般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四面都是泥巴墙,房子上面盖的是乡下的匠人自己制作的泥瓦。从窑里出来的泥瓦都是灰黑色的,于是乡下院子的屋顶都是灰黑色的。在无数片泥瓦中,会夹杂着一片透明的瓦状的玻璃,我们那里叫做亮瓦。透过那片小小的亮瓦,可以看见时光流逝,日月转换。亮瓦透明的时候,是白天,亮瓦黑下来的时候是晚上。亮瓦明亮的时候,是晴天,亮瓦朦胧的时候,是雨天或者雾天。在天气很好的时候,太阳的光线从亮瓦那里穿过,像是一条金色的柱子斜插在房间,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和盘旋。

住在四合院里的一般是同一个家族。在我的四合院里,几个堂叔跟我们家住在一起。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后代。

院子上方的正中有一间老堂屋,对着太阳出来的方向。这间堂屋,是大家公用的,在大家的心里是很神圣的地方。堂屋里供奉着祖先的灵位和神的牌位。我的父亲是一名中医,在堂屋中供奉着药王菩萨。每逢药王菩萨的生日,父亲会带领着他的徒弟和我给菩萨上香、磕头、放鞭炮。

老堂屋除了供奉祖宗的牌位和神外,还是乡下人最后的驿站。在我们那里,老人临终的时候,一定要在老堂屋里断气。有的老人因为在其他地方去世,遗体不能进老堂屋,只能暂时放在院子的外面。

老堂屋的一边,住着我的一个堂叔,他是哑巴,终生未婚。哑巴堂叔是一个勤劳和热心的人,一天到晚都忙碌着。我的父亲有时候在外面出诊,我们那时还小,于是,我家里挑水的事都是哑巴堂叔在帮忙。只要我的奶奶和母亲叫一声,他很快地忙我们把水挑回来。

奶奶和母亲有时候会非常过意不去,会给他一点零花钱,在我们家招待客人的时候,会请他过来喝酒。哑巴堂叔很喜欢喝酒,喝了酒的他,话非常多,他在那里哇哇哇地说,手里不停地比划着。有时候,人们还是听得懂他表达的意思,就说,你杨辉荣(堂叔的名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还很多嘛。

他就嘿嘿地一边笑,一边毫不客气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紧挨在老堂屋另一边的是我家的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小时候,我和父母住在这间房子里。房子不是很大,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童年的家庭非常清贫,但快乐一点不少。在这间房子里,我经常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看书。在煤油灯下坐久了,两个鼻孔里面都是黑黑的,吸溜一下,出来的鼻涕都是黑色的。后来有了电灯,煤油灯就成为了记忆。

在这间房子的隔壁,是我家的厨房。因为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年代久远,房子上面的屋梁和四周墙壁,都被煮饭的柴火熏得黑漆漆的,黑得发亮,仿佛涂了厚厚的一层黑油漆。

做饭的是用泥巴和砖头砌起来的土灶。一边是烧柴的灶塘,另一边是烧煤的灶塘。有时候烧柴,有时候烧煤,有时候两边都用。烧煤的灶塘旁边是一个木制的风箱,风箱外面是一个手柄,来回拉动手柄,便有了风,在风的作用下,煤块在灶塘里燃烧着。燃烧的煤块像通红的铁,紧紧地挤在一起,共同发热发光。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帮大人在灶膛前烧柴和拉风箱,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灶塘里的火焰温暖着我,在微微的火光中,我可以看连环画、遐想,脸蛋被火焰烤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的光芒,那,也许是一个小小少年最初的憧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紧挨着厨房的是爷爷和奶奶的房间。小时候,我喜欢跟奶奶睡在一起,听她讲故事,跟奶奶要吃的。奶奶的故事很多,但我现在记得的只有她讲的狼外婆。奶奶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个故事,讲狼外婆吃小孩的手指像吃干葫豆一样,兵兵乓乓,声音很脆。吓得我用被子蒙住了头,紧紧抱住奶奶年老的身体。

爷爷老年的时候患了老年痴呆症。估计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唱山歌的能手,痴呆了的他,每晚都要躺在床上唱山歌,什么哥哥啊妹妹的。他一直唱,唱了一首又一首,不知疲倦似的。唱得高兴的时候,他还会嘿嘿地笑出声来。逗得我和奶奶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在爷爷奶奶的房间旁边是一间小堂屋,也可以说是家里的客房了。如果有客人来,一般会安排在这间房子里住。这间房子里是我放书的地方,便是我的书房了。从小就喜欢看书,除了课本书外,其他的就是连环画,还有一些文学杂志,比如《少男少女》《少年文艺》《红领巾》等。

再大一些就有了一些文学书籍,有《短篇小说》《诗歌报》《剑南文学》《星星诗刊》等,还有一些作家诗人的作品集,其中有一本博尔赫斯的诗歌集,蓝色封面,封面上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他便是图书馆馆员出身的文学大师博尔赫斯。这本书现在已经绝版。可惜的是,后来丢失了。

那时的零花钱,估计一部分是买了零食,另一部分全部买了书吧。

在小堂屋的门前不远处有一座石头做的水缸,从我记事起,那座水缸就没盛水了。大人们就把水缸当成了座椅,坐在上面聊天。有一个镜头永远难忘,我的三哥那年高考失利,坐在石头水缸上抹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他想考飞行员,结果文化课过了关,体质检查却未过关,梦想破灭了。好在,第二年的高考,他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成了我们家族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包分配的,因此,三哥彻底地告别了农村的生活,在城市里工作和安家了。

紧挨着小堂屋的房间,是我们家从堂叔家买来的。堂叔当兵转业在达县(现达州)安家了。这间房子买来后,因为年代久远,父亲重新修建了一次。大一些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间房子里。少年的我,开始在这间房子里写下了一些稚嫩的文字(人生中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文学的种子从这里开始萌芽。

后来,父亲喜欢上了养鸽子,于是,他把这间房子用来养鸽子了。父亲心灵手巧,在房子里自己搭建了一层阁楼,楼上是父亲亲手用竹子编织的鸽笼,鸽子们便有了家,房子里便有了鸽子的味道和闹嚷。不忙的时候,父亲便爬上阁楼,在上面一待就是很久。有时候他带我上去看鸽子,一群鸽子看见我们,咕咕咕地叫着,跑过来在我们手上啄食,很亲热的样子。

鸽子经常在房背上起起落落,像一架架小型飞机。或者神气地踱来踱去,像穿着礼服的绅士一样。父亲最喜欢站在院子里,手放在额头上,瞭望着他的鸽子们在天空转着圈飞翔。他给有的鸽子装上了鸽哨,于是,鸽子飞翔的时候,鸽哨像呼啸着的炮弹,声音很尖利。看着鸽子在晨光中飞来飞去,父亲的脸上有一种骄傲的神情。

后来,父亲因病去世,那一群鸽子便免费赠送给了他生前的好朋友。

我的庭院,小时候非常热闹。尤其是在每年除夕的晚上,鞭炮声会一直响个不停。我们看着烟花,笑着,闹着,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大年初一开始,院子里各家各户便开始来客人,人来人往,都是亲戚,大人们聊着天,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玩游戏。

我的庭院,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竹林,在林子中间有一条小路和坡,从这里上去,便是一条乡村马路。从这条马路开始,人们赶集,甚至从这里走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我也从这条马路开始出发,去了南方,有时候,几年才回一次故乡。每次回去,发现住在老屋的长辈们就会老一些,老屋会更老一些,庭院会更寂寥一些。直到最后,我的两个堂叔在另外的地方修建了房子,老屋已经不是四合院了。

我家的老屋因为年代久远,加上常年没人在家住。后来坍塌了。2009年母亲病重,我回去了一趟,发现我的老屋已经没有了,成了一块空地,地上长满了杂草,像一个人一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堂叔家的房子,有一部分空着,还有一部分只剩下了泥巴做的墙垛。一根粗壮的老木头横在残墙上,摇摇欲坠,像是一根孤独的骨头。少许的灰黑色瓦片匍匐在残存的檩子上,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嘴里残留的牙齿。

我的庭院消失了,彻底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那里出生,我在那里成长,我从那里离开。

【作者简介】

巴城,本名杨黎,四川巴中人,现居海南海口,传统媒体从业者,业余写作者。在国内文学报刊发表作品若干。

评论 2

  • 仙女下凡 2019-10-31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就越来越喜欢回忆,有时候,还会深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不可自拔。”开头戳到我了

  • 路过蜻蜓 2019-10-31

    故乡 老家 是世人难忘的永恒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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