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杜阳林：上善若水润万物

杜阳林（成都）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初读这句话便很喜欢，犹如与几千年前的哲学思想有了零距离交流，这是从理性角度的喜爱——道家学说所推崇的至高品性，如同水一般，泽被万物而不去争名夺利。水是至善至柔之物，与人无争又容纳万物，人若有此性格，便养成了真正的大胸襟、大气度。在日常生活中，我对于各种各样的“水”也有着种种偏爱，这仿佛是从感性层面来喜爱和亲近了。

在报社工作时，我曾随领导到南非考察。当我看到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交界处那雄浑壮观的景象，心头被强烈震撼了。海天之间，一片茫茫，海水无边无际，犹如连通了古老和未来，熔铸了万千景象，让人恍然若失：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让我特别好奇的，就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交界处，海水颜色有着明显的不同，出现了一条鲜明的分界线。同去的知情者解释，那是因为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水密度不一样，大西洋的海水盐分要比太平洋的更高一些，这就造成了这两大海洋的海水互不相容。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地球一直处于不断的运动之中，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水由此会出现一些落差，两大洋之间的海水无法完全融合。

过去听过一首闽南语歌曲《海海人生》，说的是人生像大海，充满变数，起伏不定。即使人如大海，也许有的人是太平洋，有的是大西洋，即使相拥相亲，万流汇宗，也保持着各自的个性和特征，并不会完全抹去性格棱角，变得千人一面。我默默望着雄阔海洋之间的分界线，内心也起起伏伏，充满了人世喟叹。《论语》有云：“远则怒，近则狎。”对一个人太过疏远了，会让对方产生怨言，而太过亲近了又有失庄重。孔子早就为人与人的交往关系提出了一个“度”，这“度”，当我看到海与海之间，既相亲相容又彼此分界的此刻，才有了最为直观的感受。看来，人只有保有自己的原则与个性，但又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人，才能与他人无间无隙，精诚合作，同时又不会丧失自我。

我非常喜欢大海，曾在三亚的海边住过几天，只要有时间就会去海边走走，脱掉鞋袜，让自己赤脚步入大海之中。接着是双腿，慢慢踱进去，如同被万千丝绸所轻触、抚摸、包裹。海水一漾一漾地吻啄着我的肌肤，仿佛万千鱼儿，摇摆着它们闪光的鱼尾轻轻游来，与我相亲又分离，犹如浪漫柔情不知疲倦的嬉戏。

我爱着大海不同的容貌，绵绵密密铺天盖地的海水，风平浪静时无声无息，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摇篮。若将人渺小的悲欢离合放进去，不过是沧海一粟，微茫到可忽略不计。活在世间的种种难处，苦痛也好，委屈也好，舍不下的别离也好，断不了的痴念也好，在大海的胸怀之中，还有什么值得去斤斤计较？她的博大和宽厚，早已装下了这世间所有难容之事。当巨浪翻滚，潮涨海怒之时，这惊天动地的汹涌，又令我惊讶于大海所蕴藏的无穷力量。水是至柔之物，但至柔到了极处，也许便是一种至刚至伟。谁能想象，人们说“柔情似水”，但水有柔情的一面，也有如同猛虎的一面，强大、锐利、凶猛、势不可挡。

人亦如此吧，每个人的性格中，既藏着A面，又藏着B面。拿一个标签就想覆盖这个人的所有，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臆测。谁说好好先生就不会有血脉偾张的时刻？谁说狂妄暴君就没有一丝细腻柔情？每个人身体里面，莫不是也装着一个他自己的“大海”？时而平静，时而潮涌，时而无声无息，时而惊涛骇浪。正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丰富而立体的性格，才组成了人生的“多样图谱”，使世界也变得更加多姿多彩，不会失于单调和乏味。我爱着大海不一样的柔情与怒涛，如同接纳着自己也曾安静宁和，也曾雄心似火，也曾期望有一天能过上“采菊东篱下”的田园生活，也曾在竞争场上勇往直前不甘示弱。大海是多面的，人类是立体的，作为渺小个体的我，又岂能免俗？

在巴西，我见到了南美洲最大的瀑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宽的瀑布——伊瓜苏瀑布，它位于阿根廷和巴西交界处，瀑布呈马蹄形，宽约4千米，平均落差75米。听当地人介绍，伊瓜苏瀑布的名字来自于瓜拉尼语或图皮语，意思是“伟大的水”。这真真实实是伟大的水！有人简单粗暴地称伊瓜苏瀑布为“恶魔的咽喉”，若想要亲近它，你就得承担“恶魔”的小小“恶趣味”。水珠飞溅，声响若雷，水汽将在场的人全身打得湿透，谁能不被它宏伟气象和磅礴气势所震撼呢？远在二十多公里之外，便能听到它的飞瀑之声。许多个别瀑布在中途被突出的岩石击破，使水流偏转而水花飞溅升腾，产生了犹如彩虹幔帐般的景色，从瀑布底部向空中升起的雾幕与彩虹交相辉映，蔚为奇观。

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初见它的情景。那一刻，脑海中所有伟大的词汇，统统失去了分量，我甚至不敢一直望向它——它如同千万匹奔马咆哮，它如同千万个惊雷一同炸响，它好比是人间的水流在同一时间和地点一起约好了倾泻而下。它是水，却有着火焰燃烧时的恣意和张扬，有着重达千钧势不可挡的盛大力量！我低下头的瞬间，眼泪迅速涌满了眼眶。

谁不愿这一生，横刀立马、叱咤风云，能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能风风光光写就人生的华彩篇章？那一刻，面对伊瓜苏瀑布，我内心的热望，深藏的激情，它们都争先恐后地跳将出来，以一种直白而热烈的方式，应和着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滔天巨响，在我耳畔大声叫嚷：加油，加油啊！

加油！我的人生，从未远离过这两个字。就算选择了“加油的人生”，意味着几多辛苦，几多奔波，几多劳累，我也从未选择过退却或回避。谁不想拥有波澜壮阔的激昂人生呢？可这世上，“空想家”太多，舍得付出实干成本的人，太少。壮丽如伊瓜苏瀑布，若不是那水流，以断腕之决心骤然从高处跌下，珠玉四溅，无畏无惧，殒身不悔，又哪得这人间盛景？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想要收获，得先付出，想要采摘甘甜的果实，得先种下一颗种子，悉心培土，捉虫施肥。岁月不曾优待谁，却也不曾将谁待薄。

我深切地爱着“人间的水”，雄奇如大海，壮美如瀑布，即使是一条蜿蜒的小河，一个静静的池塘，我也深深爱着，涓涓细滴，如悄声低语，大江奔流，如无羁笑傲。水是大美之物，值得我一爱再爱，反复亲近，永不厌倦，无限思索。

做人，就该拥有水这般滋养万物的德行吧，它既静默又激越，使万物都能得到它的利益，又始终持一颗谦逊之心，不与万物发生矛盾和冲突。上善若水，水佑苍生，人生之道，莫不如此。

【作者简介】

杜阳林，四川省南部县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原资深传媒人，撰写的新闻报道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四川新闻奖。现为四川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步步为营》《碧海剑心》《龙鸣剑》《落凤坡》；诗集《历史的记忆》；散文集《晨风暮雨》《长风破浪渡沧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