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罗国雄：入琴记（组诗）

罗国雄（乐山）
我遇见的姑娘都叫索玛
在小凉山，我遇见的
每一个彝族姑娘都叫索玛
人群中的微笑，健康、干净
而甜蜜，两颊飞红一次
就像是珙桐、杜鹃，从大风顶下山
打着灯笼火把，来接我
只一秒钟，我们就交换了
清澈眼神和蓬松的梦

花儿一样的姑娘
芬芳扑鼻的青春
如梦如幻如闪电的山谷回应：
我又找回了我曾经爱过的自己!
不光因为美丽得不成样子的你们
还因为，和你们在一起时
我的心啊，太阳出来就能唤醒
我的脸啊，春天到了就变年轻

阿惹妞
山间采笋的阿惹妞
林中放牧的阿惹妞
穿童装，梳单辫的阿惹妞
小凉山螺髻上站着唱歌的阿惹妞
隔着涓涓溪流，向大风顶喊话
声音送到高处，化作一朵云
彩虹一样飘在天空

入夜，藏得很深的声音
也被月光雪找到了
禁不起诱惑的露水
滴答滴答流淌下来
月信初潮的马边河
像突然盛开的索玛花

穿百褶裙的阿惹妞
改梳双辫的阿惹妞
戴俄发的阿惹妞
背竹篓，陌上采桑的阿惹妞
请把你的双手伸向我吧
我的梦也有玉米翠绿的腰
土豆花一样燃烧的爱火

入琴记
今夜的月亮坐在篝火旁
下凡人间的嫦娥抱着团圆梦
拨子弹雪。月琴弦上的马边河、金沙江
正在摸黑赶路。请缨，上马的小凉山
被洗净沧桑的流水，推、拉、揉、移
浴火重生的爱，一会儿吞云，吐雾
一会儿品茶，茗露，怀抱星光醉氧
喝一碗包谷酒，唱一曲凉山谣

莲花山花瓣般层层叠叠的夜
无量河共鸣箱里时光发着高烧
雪下在每个人心里都像某种烫伤
摇身一变的乌芝妹妹，是雨后荞麦
轻撩金色水面，波动的一部分……
再一摇，百褶裙抖落的质感和弹性
那么洁净、柔软，那么清脆、宽亮
揪扯着一个早已失去了故乡的人
假装仍拥有人间静美的爱神
灵魂河面仿佛也有清音浮舟
捞起水中的月亮。仔细一看
更像是我未出嫁的年轻阿妈
用忐忑的春望，穿针引线
传说中的羊图腾

凉山小调
白天那些策马扬鞭
手握烟斗，忧虑家园的云
化作雄鹰飞走了。十万大山睡了
掉在地上的马边河，像碎了的天空
在星星倒挂的枝丫上数往事的光芒

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
月亮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掉在水里，又被捞了起来
记忆的小凉山从来就没有琴断口
风一吹，高山流水穿过四川盆地
都能以歌取暖，以酒慰风尘

一生要经历多少异乡的月亮方可浪漫如李白
在天涯海角我看见的十六个月亮，都不如
小凉山的十五个月亮，浑圆，忧伤
潮湿得能滴得出水来，为我清洗伤口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才是真正完整的
我挣不脱的父亲斑白的双鬓，和母亲
眼眶里的泪水，都像是三弦月琴弹奏的
跟着月光起伏的，清澈、干净的声音
像遥不可及的梦，但怎么也抚不平
一个人心里的羊肠小道

石头歌
石头里长出树木和花朵
石头里谋生了村寨和人烟
石头磊成的小凉山，落日浑圆
像天空枝丫上结的火晶柿
石头上出生，石头下埋人
石头里有没有漩涡流动
让接近沸点的马边河
在星空下做梦

要么世界安静
要么石头安静
世界和石头都安静的时候
你就是那个捡石头的人
有心疼、动荡，和不安的时刻

石头有时候也会流泪
取出那个漩涡
你就成为人父
你就成为人母

苦荞花开
一只蝴蝶趴在梦里
比照故乡画自己的翅膀
常常一趴就是半天

它不紧不慢，待它把隐和忍分清
秋风开始变蓝，苦荞花开了
香气长了翅膀，手挽着我们
向十万小凉山聚集

苦命女子想娘亲，贫瘠山地宜苦荞
九道道的岭，宿命山坡坡上长
乡愁蔓延的深沟大山，从不喊苦

不和春花比娇艳，不与夏花争绚烂
面朝黄土背朝天，请一片碧绿
上大风顶，看彝海，同乡愁
结盟，一辈子都不愿走出大山

像是我的母亲，又像是恋人
眼睛里有火，炒心米成茶冲泡人间
用滚烫的声音，喊——山——

她一喊，就把我喊成了孩子
她一喊，就把我喊回了故乡

带我到山顶
飞鸟归林。风长了翅膀
羊肠小道上，寂寞开花的想象力
正在集合。不愿去摘星辰
也难登梦中的天堂，只愿做一世
山巅的芨芨草，让那些马啊牛啊
除了饮夜露，不去想别的事情：
看月亮就想着月亮，看万家灯火
照亮的，都是世间的好人
他们都有不同的星座

清晨，一声鸡啼
唤醒干净的云，每天都能
从小凉山这抔泥团里升起
山脚下的道路，各奔东西
尽管曲折，都有无限的可能性
像我的这首诗尚未写出的部分
每一行，都可以带我到大风顶

雨水谣
平时去留无意的云
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辨识度最高的雨，落下来
红肥绿瘦的群山像着了水火
土豆、荞麦花干净的倒影
在血液里开荒。羊水里怀孕的日子
能养活金鱼。风吹稻浪
小凉山泡胀了的身体，骨头碰着骨头
血肉咬着血肉，穿针引线
一幅动人的春耕图

黄茅埂上望乡的人
眼睛里有一条马边河
一路小跑而来的雨
落英缤纷，又像是星星
带网飞行。仔细一听
更像是母亲数羊的声音
数到出错，落单的那一只
倒着数回来了。到雨中躲雨
就着雨帘结蜘蛛，把一身清凉
塞进故乡气喘吁吁的肺叶里

雷马屏峨记
1938年6月，孙明经
完成对峨眉山、乐山的考察后
深入进雷马屏峨小凉山腹地
纪实拍摄了这个重庆地理学意义上
的椅子靠背，为辗转避寇的金陵大学
电影与播音教育，寻找民族学意义上
的椅子靠背。八十年前的江河湖山
路、桥、彝居、街市、署学、渔事
早已物是人非，唯马边河心里翻滚的
还是那条清水溪。岸边逶迤的绿色
尚未用尽。一步千年的沧桑巨变
没有让时间的底片浪费半张
土筑碉楼倒了，站起来的新寨
像欢天喜地的彝族少女
脸上两岸，是荡漾的湿地
又像是孙明经拍摄过的
那两条离开了水，也能在空气中
活两天的鱼，眼眶湿润得
仿佛能垂钓到星星

彝区办学记
1938年，孙明经去雷马屏峨时
只有屏山县办有一所中学
蹇子振的龙湖书院已经荒圮
能上马边“天成”“振武”堂
县立高等小学和安富镇（今民建镇）
中心学校的，几乎都是富家子弟
毕业后再赴屏山、叙府、嘉定、成都
或云南等地求学，有的十数年不见回
一年后，贺昌群受邀从复性书院归来
在县城西街守备衙门和川主庙地址上
创办了马边中学。以丰子恺《移兰图》为训
“欲将雨露润桑梓”，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再一年，曾经婉拒的李伏伽又欣然接任
将学校扩至文昌宫和节孝祠，增设了运动场
带领学生，自修“先驱路”“留青院”
莲花山砍树，建“好望亭”“五洲花园”
较场坝办实验农场，炮台山等野外活动
亲自写校歌：“凉山峨峨，马河汤汤，
大哉吾校，肇造其旁……”终成
小凉山之翘楚！七十多年以后
余温仍在马边河里赶路。民族学校
职业高中，一村一幼，寄宿制、
义务教育，一百多所学校星罗棋布
十五年免费教育，为我们找到
大山皱褶里，藏得很深的雪
雪融化了，都可以去赶海
新续一首《八声甘州》*
*1940年，贺昌群曾作诗《八声甘州.自乐山返马边居南郊遣怀》

龙华古镇
古镇不远。隔着川西竹海
小凉山的一颗野核桃，熟透了
滚落到屏山南麓，脱了青皮
风解开它身上往事无形的绳索
百年城堡已不驻军，只住迁徙移民
瞬间崩溃的沧桑，被搬至靖虹凉桥
桥头的雄美石狮，驳回征伐历史

禹王宫、龙华寺、都司衙门、分银石
苔藓丛生的一条明清街，背影模糊
被安涧清洪桥的月光，洗过澡以后
还能不能分辨，什么才是它该有的味道
什么才更适合被青山环抱，被流水雕刻？

无颈无脚的八仙山大佛，因为巴米扬
两尊立佛被战火摧毁，而成为世界第一
石壁宏开的谜团，像龚静染《昨日的边城》
记述的非常之彝人和汉人，用非常之功
为雷马屏峨写的天书，接引我们
走进一个，令人暗暗吃惊的春夜

浮云记
大风顶上
神在赶路
落单的一只羊
因为相信低头的青草
眼睛里有火跳出来
孤独的心，从来
就没有迷过途
也没有降过温

黄昏了，没有人喊羊回家
天边的云朵，终究变得黏稠
被羊像草一样地嚼碎。月下的小凉山
天空越狱，风搭住草伸长的脖子
弯弓射箭时，星星不在靶上
我也不在草淡蓝色的梦里
一朵白雪如云，在夜的毛玻璃上
画壁春光，像极了另一个我

底底古村的雪
大雪封山，错过了进山的季节
在偏远的彝村，我们煮雪饮茶喝羊肉汤
想象“中国百慕大”和“世界迷都”的黑竹沟
是那个叫沙玛晓花的阿咪子，堆的雪人
如何林冲一样地白了头，迷了路
需要一把篝火，点亮他的双眼

山水易容，黄墙蓝瓦的新彝寨
走进了山水画。日光欢愉的花牛
驮来彝历新年，禅驿酒店的游客
泡够了温泉，围着群山跳达体舞
阿诗且，阿诗且，跳弦，跳月，跳雪
披毡上飞舞的万朵梨花，提着灯笼
在走，泄露了春光的贾宝玉
引来蝴蝶争风，或者吃醋
【作者简介】

作者罗国雄

罗国雄，四川仁寿县人，现居乐山。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上海文学》《星星》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散文诗精选》等年度选本和“中国·512地震诗歌墙”。出版诗集《幸福燕》《遍地乡愁》，主编《乐山百年新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