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明泉:瞬间的力量

封面新闻 2019-09-12 20:00 33852

李明泉(成都)

当人们把目光投向外在物象时,对象的色彩、线条、形状便以千姿百态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那瞬间爆发的自然奇观让人情不自禁地惊叹客观世界的神秘。譬如泰山顶上的旭日扯着云霞弹上山峦那一瞬间的壮丽,让人对大自然刹时之美充满喜悦;又如雄鹰俯冲大地衔住猎物扑腾跃升的瞬间,让人对动物世界的倏然奇幻之美感到神异。

在生活中,我们对外在物象的瞬间关注远远多于对内在宇宙的瞬间变化,即使在高度关心肉身和灵魂的当下,也很难把持生命倏忽之间的变异。生命的无常和脆弱就深刻地体现在自我难以掌控的须臾之间。偶然的奇幻奇妙与无奈无助,就这样编织着生命必然的图谱和样式。

我因从小喜欢打篮球,自认为身体素质很好,常炫耀没“三高”,每周都能吃蹄花脑花,对自己的体能还是满怀信心的。我曾对儿子说:老爸身体好,不拖累你,就是你的福气。谁知,一场秋雨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那是9月4日清晨,我撑着伞向单位走去。雨点敲击着伞面,地上流水哗啦啦,我穿着皮鞋,想到老家有人到办公室找我,我在雨中走着走着,忽然踩在大理石路面流水的右脚有如行走在光滑的油面上,毫无防范也来不及反应,吱溜一声,重重地摔倒在路上。

我撑着右手、忍着剧痛,极其艰难地站起来,想稳一阵子,等疼痛减缓了就上班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右腿仍然疼痛难忍。我只好打电话找朋友钟教授到成都中医院。晋医生和江医生看了X照片,断定我右股骨颈骨折了,右腿比左腿因骨折缩短了一公分多,要住院治疗。

在等待手术的两天两夜里,躺在病床上动不了腿、翻不了身,骨痛加剧,穿心撕肺,万分难受。当时,只想早点动手术,不管用什么方式,减轻疼痛就行了。那种难忍之痛,使我想起一些人为什么会因肉体承受不了痛之极限而放弃理性原则的感受和处境。这种想法,似乎唯身体快乐论了。这次遭遇,迫使我追问自己:怎么雨天走路一不小心,就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真是一跤摔成千古恨,霎时改变了人生。

9月6日中午,在樊院长的关心下,江医生主刀做完髋骨置换手术。术后,引出一系新问题,连习惯成自然的行走方式也需要重新学习新的曲腿迈步了,连融人无意识的弯腰侧身也不允许了,连过去的生活习惯也得彻底改变了。肉体绑架了思维,造成意识指挥不了行为,灵肉一体似乎在刹那间就各奔东西了。这是怎样的奇葩怪象啊!

江医生和小周医生及陪护都热心地教我左右腿怎么呈外八字型,每天要脚掌向内勾、向外伸,右腿要与身子保持平直状态。下午,我就开始练。正常的左腿一伸就能轻易的触及床头,而摔伤了的右腿却总挨不着床头,要花很大的力气,仿佛才能使两个脚掌平齐。

奇妙的是,当夜我在观察室练右脚一勾一伸时,真切地听到了那来自右大腿肿胀的肌肉里发出的“嗤嗤嗤”声,原来萎缩了的大腿在一伸一勾的“嗤嗤”声中延长了,与左腿一般齐了。第一次听到肌肉欢快蹿跳绷直的声音,对我来讲,那比命运交响曲还神奇动人。这说明,换骨成功,双腿不会一高一低地瘸了。

手术做完的下午,我躺在床上填了一首词,以纪其事:

摘得新•换骨记

霎那间,山峰底朝天。法兰西种子,挺柱杆。重拾河川健步走,续诗篇。

我同学、著名影视编剧谭力听说我换了根骨头,发微信逗我:“啊,万幸万幸,没伤到重要脏器、血管、神经。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好将息。用的法国骨头?好东西,你本来学贯东西,现在骨头也中西合璧,哈,身体力行地开放包容全世界。哥们儿同学情深意浓,好了陪你一起就喝酒。”谭力的话让我开心,我拟了一幅对联发他:“网上南北不知学贯东西好,骨有东西方晓桥架南北通。”借以调侃幽默了一把。

医院不仅是治病救人之处,更是一个让人静心思考人生的地方。为什么眨眼之间的一摔,就摔出另一番人生况味?为什么这一摔来无踪迹却去时站立不起了?回想这段时间的社会文化活动,因自己说不来“不"字,工作安排得太密集了,有做不完的事,写不完的文章,忽略了身体锻炼,甚至有两次在与人谈话时突然眩晕,站不起来了。出事前晚,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起床时还告诫自己今天出门做事小心些,可当脚下一滑,心里的“小心些”被重重摔成不堪回首的“一劫”了。

得知摔倒要住院,我问医生,大概几天能好?几天能出院?医生说要调养三五个月。我第一反应是9号召开的上海第八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去不了,接着逐一打电话取消了这段时间的若干次学术活动。连幼儿都可蹦蹦跳跳行走,我现在却不行了,出不了门,还能开什么会、主持什么活动呢?只有调整心态,静下心来养伤,争取尽快丢掉拐杖,加快康复,如正常人一样走路就好了。

这真需要彻头彻尾地改变自我意识和行为习惯了。这是需要扭转更易传统的弯腰转身、抬腿出脚等不经意之处的动作作派了。儿子开导我说:你还年轻,髋骨换了好修复,如到七老八十换股骨就不好恢复了。上苍要你趁还年轻调整生活方式,你就转身向静多修行吧。

躺在病床上,我忽然发现瞬间的爆破性、延展性、扩张性、转化性是极其玄妙而持久的,在时间维度上可以幻化为一条波澜起伏的瞬间长河,变身为输液器里药水的点点滴滴,转化为僵硬躺床上脊酸臀麻的数分捱秒,拉长为以人工髋骨为伴的春夏秋冬时序更迭,延伸为家人亲朋好友的不尽呵护与关爱;在空间维度上可以缩小为一方静栖的有限天地,再没有夜登泰山的激情,更难有漂流黄河的兴奋,靠双脚走村串户、踏浪戏水、翻山越岭、疾步奔跑的调研和运动方式也将渐行渐远了,人的双腿活动范围被收束在适合适宜适当的空间了。瞬间就如此摇身一变,变得强大无比、威力无比、恒久无比。

瞬间,对生命个体而言,构成许多未知的神秘现象,令人陷入难以超拔的虚幻境地,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充满无限渴望和期许。但对艺术而言,瞬间作为艺术创作与审美鉴赏的核心元素,成就了无数中外艺术经典,譬如公元前一世记的圆雕《拉奥孔》,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泉》,纽约时代广场上一水兵小伙子兴奋地亲吻身边不认识的护士的摄影《吻》等等,瞬间被艺术定格为永恒,成为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审美境界和宝贵的精神财富。可见,瞬间的内在力量是多么丰富而强悍。

作为“人生最后的骨折”,瞬间击碎的股骨颈,对我来说已成为别一种身体形态,那长长的髓内钉和人工髋臼及股骨头将永远伴随我生活工作。在这个意义上讲,摔倒的瞬间已转化为自我生命的永恒了。

瞬间不会流逝,瞬间以另外的形式永存于世。让我们向瞬间而久远的生命和艺术致敬吧!

评论 1

  • 篷筆居士 2019-09-13

    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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