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马钧:权当一串串曲径分岔的脚注——读郭建强《大道与别径》

封面新闻 2019-08-14 13:14 36161

《大道与别径》郭建强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马钧/文

己亥年惊蛰前两日,建强在微信里给我传来他已经编讫的一部书稿:《大道与别径》。浏览了一下目录,一多半文字早先读过,有的还在我们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过。即便如此,我禁不住仍要为他榨取时间汁液、酣然锻造文字金蔷薇的韧力和拼力,拱手示敬,感佩再三。毕竟,对于一个曾经担纲综合性市民生活报的总编来说,日日如负泰山,时时如履薄冰、刻刻如临深渊,终竟而能呼吸匀称,气壮如牛,头不昏,眼不花,恐怕绕不过他对文学不可救药的沉溺。木心不是说过吗: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自救者郭建强在此之前,相继出版过《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三本诗集。藉此,他作为诗人的形象在当代汉语诗坛可谓头角峥嵘,他的名气也更其响亮地从原乡传播到远方。而《大道与别径》则迥异于先前的书写:它是一本“文集”——涉及他对一些诗人的印象,读书、藏书、搬书的经历,对某些文学作品的赏析,对个别诗人、作家的品评。

翻阅这本文集,郭建强最漂亮的文字当然是那些描画诗人、赏析诗作的篇什。诗人的灵与肉,使他但凡谈及与诗歌相关的话题,必会气爽神清,睛瞳放光,诸根互通,妙语纷披,发出一连串本色当行的声音。口说无凭,以例为证:

——“海子的天才在于,他能极准确地抓住问题的核心,以近乎稚拙的手法,捕捉、定格光与影之间你进我退的残酷迷局,他的抒情含有一种来自血液和泪水的质地。”(《海子》)

——“以肉身探触世间的那种疼痛和苦涩,像结晶的粗粒盐一样,凸显出昌耀最核心的诗歌主题:命运。”(《昌耀》)

诸如此类的文字,在书里俯拾即是,我想特别地说一声,郭建强这般如庖丁解牛般深中肯綮的文评,可不是什么文学研究生和文学博士们,包括许多学院派文学教授们能够轻易咳唾出来的文字。何以故?此乃诗人的“郭氏秘制”,一般人哪里能控得出这般精妙透辟的文辞!这样的文案,钱锺书的著述里早就反复下过截铁斩钉的断言:“文人慧悟愈于学士穷研”。

这本文集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诗人郭建强给自己画的一幅嗜读自画像草稿。茨维塔耶娃说过:“阅读是创作过程的共谋。”一位诗人、一位作家谈论他的阅读,至少会让目光锐利的读者,见出他们心智的蜜源,见出他们与心仪的高人之间吮吸的蛛丝马迹。

关于他的阅读,我想用三个动物来设喻作譬。

一是饕餮,古代钟鼎彝器上的贪食者(杜预细解为“贪财曰饕,贪食曰餮”)。郭建强的阅读兴趣,范围除了各种文学书籍(尤其偏嗜诗歌),他还阅读耽读历史(尤其是地方史)、地理学、宗教学、人类学、民俗学、心理学、植物学、神话、美术、考古、建筑等等庞杂的人文学科著述。只要是能勾起他食欲的,他都会大快朵颐一番。这本书里他随口点出的阅读书目,不过是他通吃海喝里的“一鳞半爪”和“冰山之一角”,姑且名之曰“老餮食单之一”,俟诸异日,当有之二、之三、之七之八的文字络绎以续。

二是蜜蜂。贺拉斯说过:“吾辛苦为诗,正如蜜蜂之遍历河滨花丛,勤劬刺取佳卉”(钱锺书译)。蜜蜂的勤快与忙碌,再配上《野蜂飞舞》这支钢琴名曲,才能仿佛于郭建强钻入书丛的醺然意态。没错,他必须得比喻为一只野蜂,才可与他禀赋里的野性子、野路子、阅读行迹的无定等个性匹配得丝丝入扣。就其致知造艺的路数来说,他不像大多数作家、诗人,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逐级而上,他非“正规的科班出身”,只是在青海铝厂充满“有毒气体和粉尘弥漫”的铝电解质车间,读完了他的赫拉巴尔式的“社会大学”。那时候,他和铝厂的一帮“文青”(我名之曰“精神饥饿兽”),被当时名重一时的文学期刊、抢手的文学书籍,煽动得火烧火燎。按捺不住青春期的情感骚动和迷茫,他们一个个都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拖着沉重的肉身,借助阅读轻快一下自我,然后磨砺词语,锻造诗行,把倾诉悄悄地写在日记本上,秘密地锁在抽屉里,隔一段时日拿出旧作晾晾,掸掸词语,蓬松蓬松文字的肌理,再学着皮鞋匠反复擦拭,以求过往的文字磨亮如新。及至后来(1991年间)郭建强在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进修了一年半(堪称他最美好的一段文学时光),算是从自修自证,走向了老师、同道面对面的高级别开示,从此悟力、创作力日益勇猛精进。

三是秃鹫。诗集《昆仑书》原先的书名不叫《昆仑书》,诗人自己的命名叫《秃鹫》,后来遵照出版社的建议,改成了现在的书名。诗人初衷里用“秃鹫”为书名,肯定有着他不苟同于世俗的价值趋向和审美考量,至少他把这种在很多人眼里视为“不雅驯”的动物,进行了一次诗学意义的加冕。

郭建强使用过用多种动物来比喻诗人或作家的法子,他称此法为“形象重叠”。我也效仿他的方法,把饕餮、野蜂、秃鹫三种动物,叠印为我对他的印象。

诗人利用的比喻,利用的想象力,就是在万事万物间寻找着数不清的隐秘联系,就像蜘蛛把蛛丝从一个枝杈挂到另一个枝杈上。

苏珊•桑塔格在1983年回应布罗茨基的话题,写下《诗人的散文》一文,文中她道出了这么一个洞见:“诗人的散文不仅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种特别的题材:诗人使命感的形成。”

这本集子里郭建强描画了多位诗人和作家,谈了那么多阅读感受,究其实,它都具有双面的相互映射的效果,这一点正如他自己在《流水映倒影》一文里的道白:“你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你写下的文字,最终像不断升起的水底火焰,显出你审美的趣味,笔力的虚实,知识的多寡,乃至心理的明与暗,性格的方与圆,精神的强与弱,灵魂的轻与重。简而言之,写作之人在描摹他人及世态之时,总是不知不觉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这本书更大的价值和意义在于,诗人郭建强自觉而又清晰地阐释了“诗人使命感的形成”,他恳挚、机敏、略带焦虑的回答,全部写进了《宿命的负债人》一文。正是这篇文章让我们一下子看到了他写作的动力装置和驱动力所在。

评论 1

  • 北海之滨 2019-08-15

    厉害了我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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