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隐者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唐人陆羽《茶经》开篇就说，茶是南方的嘉木。他接着说，绵延于川、甘、陕、渝、鄂边境之地的巴山有高大得两人才能合抱的古老茶树。我老家南江县就地处巴山之中，出产川北有名的云顶茶。

云顶海拔1400米，有1500亩茶园，因为我大哥在茶厂工作，所以我多次上过茶山，自小就喝过云顶茶，一直记得它带有巴山云雾的味道。但我是读了《茶经》后才想起，那故乡茶园里的茶树，可能就是“两人合抱者”留下的；也才第一次知道，那缕茶香的渊源竟然那么古老。

中国制茶、饮茶的历史可能是人类最古老的。神农尝百草时，就认为茶一种奇妙的饮品。《神农食经》就是一本说饮食宜忌的书，书中说:“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周公的《尔雅》也载:“槚，苦荼。”三国魏人张揖的《广雅》则说得更为详细:“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

而中国之茶，有源自巴蜀。早在战国以前，巴蜀就已出现茶饮，并由此在秦汉时期向长江中下游地区传播。司马相如《方言》云：“蜀西南人谓茶曰荈。”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记有西南各地茶产情形。其卷一《巴志》说:“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苎、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雉、黄润、鲜粉,皆纳贡之。”同卷又称:“涪陵郡……无蚕桑，少文学，惟出茶、丹、漆、蜜、蜡。”卷三《蜀志》说:“什邡县，山出好茶。”“南安、武阳，皆出名茶。”《茶经》的出现，说明了唐代茶文化的发达，知道了茶在当时已是大雅的时尚。

茶生于山野，采日辉月华，吸云雨雾露。人间四月天，正是采茶时。太早则味损，稍迟则神散。其他植物均可成片收割，唯有每片茶叶要亲手采摘，所采一芽一叶，都要经过仔细筛分。

宋人蔡襄撰《茶录》，说茶色青白者为上。“青白”我也喜欢。所以，我爱茶，主要在于其本性清洁，相信饮之可涤魂荡魄。茶与兰同，所以有“茗兰”之说；而兰与竹均为“君子”，品性相近，所以，“竹叶青”无疑是经过了东方唯美主义修辞后的一个命名。我一听闻这个名字，就心生欢喜。

我是四川人，竹叶青产在峨眉，但我第一次饮它，却是在新疆。当时我已在边塞军营生活十余年，见惯了高天阔地，雪山草原，大漠戈壁，习惯了大块吃肉，喜欢砖茶烈酒。友人寄来“竹叶青”，因早已听说那是好茶，要好水相配，而新疆水硬，便专门到乌鲁木齐远郊南山，取回天山冰雪融水。邀来三五好友共饮。取出茶叶，但见本色青绿，入水后姿态沉稳，缓缓下沉，如从青绿之梦复苏，姿态翩然，精灵般或悬浮水中，或立于杯底，叶底完整；其茶色青白明亮，香味天然，品之甘甜华润，滋味鲜嫩醇爽。同饮者无不赞叹。

这来自遥远蜀地的茶香，让我顿时两眼潮湿，生起无限乡愁。

后来回川，友人来看我，问我为什么回来。我半开玩笑地说，是那缕峨眉茶香给勾引的。他说一壶竹叶青，勾回老朋友，以后我要喝茶，就由他来提供。边饮边聊，才知“竹叶青”得名于诗人陈毅元帅。

说是1964年4月20日，正是峨眉新茶采摘时，陈毅游峨眉，在万年寺憇息时，老僧奉茶给他，陈毅一看，叶片青绿，观之悦目，细品之后，味醇回甘，清香淡雅，便问：“这茶产在哪里？”老僧答：“就是峨眉土产。”元帅又问：“此茶啥子名字？”老僧答：“还没名字，请您赐个名！”陈毅谦虚地推辞：“我俗人一个，俗口俗语，登不得大雅之堂。”老僧再三请求，陈毅便说：“我看这茶形似竹叶，青秀悦目，就叫竹叶青吧。”

听朋友说完，我说难怪，这名字只有诗人，只有具有大胸襟和无限情怀，且对故乡了解、又有深厚情感的元帅诗人能够取得。“竹叶”活了茶的形态，一个“青”字，既道出了茶的形色，也道出了峨眉秀色，两个词组合后，峨眉这个隐世的“土产”，便有了现代感，有了诗意，出脱成了既具巴蜀文化特色，又具中国文化底蕴的“东方闺秀”。

爱上竹叶青，就会去了解它，关注它，我渐渐也就有了竹叶青的点滴知识。知道它在峨眉雨露滋润、烟云浸染下，春季萌芽，嫩芽肥厚，春茶以清明、谷雨前采摘为佳。成品茶虽经杀青、揉捻、烘培、择选，依然青绿润泽；其外形扁平，光滑匀净，挺直秀丽，茶香持久。还知道竹叶青品级分法也非同一般，三个品级分别为：品味级、静心级、论道级——品味级为峨眉山高山茶区所产鲜嫩茶芽精制而成，其色、香、味、形俱佳，堪称茶中上品；静心级则从品味级中精选，饮之唇齿留香，神静气宁，乃茶中珍品；论道级则从峨眉山高山茶区特定区域所产鲜嫩茶芽精制后，精心挑选而成，蕴峨眉山水意趣，品之能体会“茶禅一味”要旨，产量有限，极其珍贵。

由其品级可知，竹叶青与佛、道渊源悠长。禅茶的相生相依起于何时不得而知。只知竹叶青产于峨眉山山腰的万年寺、清音阁、白龙洞一带。唐朝，峨眉雪芽已被列为贡品，唐人李善所著《文选注》中有载：“峨眉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今黑水寺（后改名万年寺）后绝顶产一种茶，味佳，而色二年白，一年绿，间出有常。”

竹叶青隐世数千年，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被儒将诗帅陈毅命名，也是少有。因其品性高洁，有隐者之风，我想，将其称之为“茶中隐者”，无疑也是恰切的。

卢一萍

【作者简介】

卢一萍，作家，《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银绳般的雪》，长篇报告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天堑》《祭奠阿里》等二十余部。作品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天山文艺奖、四川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白山》曾被评为“亚洲周》2017年十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