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之道·名家专栏(27)|缪克构:宽窄故乡

封面新闻 2019-06-14 15:00 38654

文/缪克构

/名家简介/

缪克构。罗乐/绘

缪克构,诗人,作家。1974年出生于温州。1990年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创作,1995年大学时期被评为中国十大校园作家,同时开始小说创作。迄今主要诗歌结集为《独自开放》《时光的炼金术》《盐的家族》。另有成长系列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少年远望》,散文集《黄鱼的叫喊》等。部分诗歌和短篇小说被翻译推介到国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文汇报社副总编辑。主要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一、二等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以及中国长诗奖、上海文学奖、上海长江韬奋奖等。


(一)

如果把我在东海之滨的故乡江南平原比作一副手掌,那么,每一条小河就像一根根手指,它们一起伸向东海。每条河就是一个村庄,捕海的人们依河而居,繁衍成一个个村落。这些村庄的名字倒也好记:第七河,第二河,海头,海下……海头就是我出生的村庄,原来的名字叫盐廒,因祖上曾家家户户晒盐而闻名。廒,就是仓库的意思,盐廒,就是堆放海盐的地方。就像一个人的大拇指一样,这个村庄宽阔而富庶。

江南平原河流密布,它们最终的指归是东海。再欢快的河流,再悲伤的河流;再宽阔的河流,再狭窄的河流;再笔直的河流,再弯曲的河流,它们都要注入东海,化作其中的一股汇流,并且难以辨认,不再分清彼此。

浩渺的大海,何其宽也,只有无远弗届的大风和波浪。潮起潮落,从不以人的意志和期盼为转移。沿着海湾,是一片呈弧形的木麻树林,它们种植在防波堤上,阻挡着大海的波涛,也阻挡着怒吼的海风。但大海再宽广,发怒时也有狭窄的心。有时候,这些防护的堤坝和树林,不过是徒劳的摆设,当惊涛拍岸,堤坝溃散,海水一直可以深入村庄的腹地,致使人畜漂浮,河流改道。志书里一页页写着:宋孝宗乾道二年八月十七日,海潮淹人覆舟,坏屋舍,漂盐场,浮尸无数,田禾三年无收。元成宗大德元年七月十四日,海溢高二丈,飘荡民舍、盐灶,两县溺死六千八百人。明洪武八年七月,海溢高三丈,沿江居民死者二千余人。清乾隆廿八年五月,海溢,水深五六尺,八月潮退,尸横遍野……

弯弯的小河,何其窄也,它日夜流淌,只为奔向大海,成为那里的浪花一朵,沧海一粟。因为那里有最美的风景,远山青黛,鸥鸟翔集,金色的波光粼粼如画;那里容纳一切,吸收一切,即使是混乱、污浊和不堪;那里就是靠海吃海的人们所有的生存、生计和生活。但小河再小,也有宽广的胸怀。密布的水系,像树枝一样张开,干流和支流的两岸,聚集着村庄,人们沿河而居,繁衍生息。即使台风肆虐,海水倒灌,这些河流里的水已经不是原来的淡水,而是潮水、海水、咸水,但村庄依然接纳这些浪荡的流水,抚慰它们,宽容它们,淡化它们,最终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宽处的大海,有无边的恐怖,会掀翻捕鱼的舟楫,会在台风来临的夏秋之交淹没良田和屋舍。窄处的小河,宁静安详,供人嬉戏、灌溉、划桨和洗涤,所有的房屋傍河而建,所有的田土因河而葱茏茂盛。

到底是宽处的大海养育了村庄,还是窄处的小河哺育了人们?我想,正是故乡人通过窄处的小河,进入了宽处的大海,从而繁衍至今,生生不息;也正是故乡人通过宽处的大海,进入窄处的小河,从而诗意栖息,行走在大地上。

(二)

大海是宽广的,而故乡人居住的地方如此狭小。这一小块平原,镶嵌于山海交错间,三面是山,一面是海,形状如“瓯”,而河网纵横,人口稠密,无有去处。四十年前,面积只有四百平方公里的此地人口就多达四十多万,平均每平方公里多达一千余人,平原人口更是密集,而耕地稀少,人均不足半亩。故乡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曾经愁肠百结。

大海是宽广的,而人心是如此狭窄。偏偏,江南地区自古崇武,是南拳的发源地之一。老《平阳县志》里有这样的记载:“江南俗喜械斗,往往因博物细故两地起争即各持刀械出斗……每械斗一次,地方元气大伤,政教不善莫此甚也。”依附、倚赖宗亲关系,加之历史上积有的宿怨,这里的宗族、村社,这里的一代代农民、渔民,为田地、房产、山林、海涂的归属争斗不息。

宗族械斗有它的窄处:拿起刀枪就六亲不认。故乡人以为这是宽处:一个人如果在宗族纠纷和械斗的时刻,为本族利益作出贡献,往往能获得族人的普遍推崇,受到英雄般的礼遇。故乡人不知这是窄处:在硝烟和火光中,在死亡和伤害中,民风凋敝,良善溃散,将一方水土的润泽付诸东流。

我耄耋之年的老祖父活跃在一种被称为“和事班”或者“中人班”的组织中,协助公安机关在严厉打击犯罪之外,起到民间调解的积极作用。作为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作为有五个儿子、十个孙子的大户人家的族长,他常常予以斡旋和调解。

祖父的“中人”做得不错。据说,在有些场合,只要祖父一到,械斗的双方往往会放下刀枪,开始和解。通过他带领的“和事班”或者“中人班”的斡旋,械斗双方往往会达成某种协议,强势的一方为表示歉意,往往会赔偿经济损失,还要给处于弱势的一方送一付猪头和猪肝,一方或双方挂红,放鞭炮,就此和解。

故乡人真正迎来宽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以后。江南平原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迅速,产业结构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温州十大小商品基地,这里占了四个。异常活跃的工商业经济使田地、山林、海涂等传统性经济资源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大为下降。与此同时,法治建设也取得了长足进步,人民群众学法、懂法、用法的意识普遍增强。

交通也快速发达起来,原来靠水路出行,现在陆路交通、空中航线已四通八达。故乡人一批批走到了杭州、上海,甚至欧美、非洲……他们胸怀天下,在地球村做起了生意。

就拿我的船长父亲来说吧,在他人到中年,不再晒盐,也不再捕鱼之后,就选择了海上运输的营生。他的货船频繁地往来于一个叫龙港的农民城和一个叫上海的大都市之间。在我从小出生长大的那个小小的村庄海头,几乎人人都托过父亲从上海带过东西,儿子结婚、女儿出嫁需要的大件东西,或者为家中置办一件奢侈品,他们都会请父亲从上海带回来。而我通过高考来到上海,学习、工作、生活,不觉已有二十六年。

我偶尔回乡。大海依旧在那儿,村庄已成了漂亮的城镇。我站在远远伸出去的像手掌一样的大海之滨,看着潮涨潮落的海涂、浅滩、潮沟,看着宽阔、深长的湿地、堤坝、木麻树林,深切地感受到,大海的宽广无垠,从未如此真实地激荡在故乡人的内心。

我知道,故乡真正进入了宽处,故乡在宽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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