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山下话邓通(上)

封面新闻 2019-06-13 11:50 55640

蒋 蓝 文/图

两年前,我偶然拿到一本乐山市旅游部门编印的宣传册,介绍历史上“南安”的种种辉煌。前言里提到西汉文帝时,南安人“邓通大将”铸造钱币,有“邓氏钱布天下”;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在犍为铁山冶铁制造武器、工具,足见那时乐山的冶炼规模和技术已“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邓通是什么“大将”?这是编书者在为“尊者讳”。即便如此,邓通又是什么“尊者”呢?书里未讲清楚的还在于,邓通不但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私人铸造钱币的金融史,更使得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拥有私家货币发行机构的牛人;第一个大规模开发铜矿冶炼的人物;他由此也成为第一个跻身《二十四史》的蜀地平民;邓通还是第一个拥有一座独立城池的蜀郡人……单是这些,就是要进入吉尼斯纪录的。编写旅游书的人,没有注意到先贤的丰功伟绩啊,而且刻意遮蔽了邓通的艰辛奋斗史。毕竟从距离权力中心十分遥远的犍为郡南安(西汉犍为郡管辖达12县),一介蜀地平民终于登堂入室,真可谓鲤鱼跳龙门。不仅如此,邓通后来在权力的卧榻上玉体横陈,俨然是龙门之上的一朵水莲花。

邓通仅仅依靠一只吱吱呀呀的摆渡船,如何从莽水奔流的青衣江,抵达歌舞升平的长安?

刘邦继秦统一全国,夯实了巴蜀边地的权力管辖,巴蜀成为大汉帝国虎踞西南的要津。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刘邦始按军功分封列侯,全国共封了大大小小137侯,边远的巴蜀只封了两个侯,一是什邡侯雍齿,一个就是南安侯宣虎。宣虎随刘邦降晋阳、灭燕王藏荼两大军功赐爵彻侯,封于南安,食900户,称庄侯,所封国称南安国。当时封国户数高者可达15000户,低者只有500户,宣虎在相对贫瘠的蜀地食1000户以下,显然是个小角色。《太平寰宇记》记载说,他的封地主要在夹江平原,大约就是西汉一乡的人力物力,约相当于今天的夹江、洪雅两县。侯国地域虽小,但彻侯也算一国之君主,享有政治上、经济上的一些特权,如列侯之子也称太子,可以拥有家臣,收取封邑赋税等。

南安国属蜀郡,地位与后来县令、县长一样,也受蜀郡太守管辖。宣虎及其家属居长安,坐享900户农民的赋税收入的寄生生活。所以汉文帝曾经下令要列侯都回自己的封国去,多少做点事,但结果也是不了了之。《汉书·高帝纪》载:“六年冬十月,令天下县、邑城。”据此分析,南安国或于此年之后才开始筑城。

宣虎在位30年,死后侯位传给儿子宣戎,宣戎又传宣千秋。到汉景帝中元元年(公元前149年),宣千秋因伤人罪“不奉上法”,封国被剥夺。当时南安侯国户口达2100户,52年间人口增加1200户,增长率之高在全国都名列前茅,这与汉王朝奖励人口增殖有关,更与蜀郡修生养息、发展民生相连。

宣虎后代在失去侯位封国后,逐渐湮没于民间,到了公元前62年,汉宣帝派人找到他的曾孙,只是一介三等爵的庶民(最高者即宣虎的第二十等爵的彻侯)。毕竟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宣氏家族倒是香火不绝,在蜀汉时已成为南安县四大姓之一,因此《华阳国志》卷三记载说:南安“有四姓,能、宣、谢、审”。

本地非大姓而为著名乡贤的,就是名声响彻后世的邓通。明朝曹学佺《蜀中名胜记》转引夹江县风物时说:“《本志》云:‘治西二十五里南安镇,即汉南安县治。有邓通宅故址。前有玛瑙溪,中有盘石,可以修禊。’”《蜀水经》也记载说:“玛脑溪,源出南安镇,南入江,溪有磐石可以修禊,邓通故宅在焉。”原夹江县文化馆老馆长郭守恩曾考证:玛瑙溪就是今天从华头镇流经南安乡后注入青衣江的稚川溪。“修禊”为汉民族风俗,民俗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三国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初三),人们到水边嬉戏,以祓除不祥,称为“修禊”。由此可知,这里的居民应该不是古蜀原住民,因古蜀先民无此民俗。南安镇即今夹江县木城镇,邓通故居就在此,可知邓通是南安的庶民。分析起来,宣虎在位时,利用在京之便,邓通通融他,遂被推荐进入宫廷。

2014年夏季一天早晨,我带母亲、女儿来到民风淳朴的木城镇赶场,在茶馆里与当地居民提起邓通,他们脸上浮起了一层向往富余的猪肝红。老人们说,邓通的父亲邓贤避开了秦末的战乱,经营有方,家道殷实,他也读了几年书。在接连有了3个女儿后,妻子终于为其生下了一个儿子。他见到官道上骏马飞驰、四方辐辏,联想起命运亨通,就为儿子起名叫“通”。幼年的邓通读经习文之余,除到官道边看车马外,更多时间是去水深草丰的河中戏耍、摸鱼、捉虾。到了弱冠之年,读书没见大的起色,却练就了一副戏水撑船的好身手。这就是说,邓通其实就是蜀地之“浪里白条”。

奇梦中人黄头郎

皇帝的梦,非同一般,乃是“龙梦”。

以“文景之治”称名后世的汉文帝,不梦则已,一旦梦起来,那梦的境界自然是梦中之梦,是真龙在吐泡,梦境主客体分明,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汉文帝以外藩入继大宝,据说他睿智而简朴、勤政、爱民,不喜欢穷兵黩武,讲究“无为而治”,为汉武帝的极盛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清朝大才子张潮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这里的癖,是癖好、兴趣之意。文帝伟人也有癖好,却多少有些病态。他好宠臣,诸如有宦者赵同、北宫伯子等等,常为文帝参乘,他们或佯装慈祥,或是以星宿的传言者自居,经历了宫刑劫难、仍然下笔如刀的司马迁直书:“邓通无伎能。”那是宽袖大袍之外无能力,里面呢?司马迁自然不知道。但是某天,天降大任于世人也。

文帝做了一个登天的奇梦。“登天”在古代意味着当上天子,类似的还有东晋名将陶侃梦到自己只登上了九重天门的八重。这样的梦,事关重大。他欲振臂上天,但“怎么也飞不高”,这时恰好有一黄头郎从后面推着他终于上天了。后世解释历史的人们一致认为,文帝回头一看,这个学雷锋的人,其衣的腰带后面穿了一个窟窿。 醒后,他来到渐台的水池,别梦依稀,四处雄视,他寻找梦中之人——“黄头郎”。

突然,他看到了梦中之人,施施然走来,有芙蓉出水的无垢韵致。龙目精光缕缕,见来人“腰带后穿”,正如梦中所见。文帝大喜,问其姓名,来人自称“邓通”。既然梦中人已经现身,帝王之威要变乱他成为梦中情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据说邓通生性谨慎,并不擅言辞社交。他的舌头不属于舌灿莲花一类的奸佞之徒,他属于地地道道的实干家。在这个犹如贴身白刃战的权力谱系里,《庄子▪列御寇》记载了邓通的前辈医生们:“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座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按照这个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一分汗水一分收获,邓通的收入非常可观。

黄头郎是西汉体制中掌管船舶行驶的吏员,后来泛指船夫。隋朝萧该的《汉书音义》指出:“善濯船池中也。一説能持擢行船也。土,水之母,故施黄旄於船头,因以名其郎曰黄头郎。”“棹”也作“擢”,划船的短桨。《汉书▪佞幸传▪邓通》引此文,颜师古注:“土胜水,其色黄,故刺船之郎皆著黄帽,因号曰黄头郎也。”这说明邓通通过宣氏的推荐,利用自己在青衣江练就的驾船技术,开始在皇家景观水域里摇船,乘船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吃这碗饭需要高超技术,既要表演水上驾船回旋技巧,更要求船夫具备出色的体能。因此我推测,邓通身材高大,双臂虬起,腰力十足。他头顶黄帽,手大掌乾坤,脚大江山稳。但是,帝王梦里为什么要出现《汉书》里描述的“衣尻带后穿”的标志性记号呢?准确点说,那人衣衫的横腰部分,衣带在背后打了一个结,似乎是下力人将下摆扎在腰带上干活的打扮。咦,是不是“中国结”呢?在我看来,这个位置,不是腰带,分明暗示他的裤子屁股部位处,隐然有洞。这是不是身体政治应该分析的领域?我认为,后世的解释者们是明白的,但故意东说西说,挪动到腰带之上了。

反过来想一想,邓通是身为西汉体制中掌管船舶行驶的吏员黄头郎,怎么可能到了衣不遮体的程度?我认为,这一细节,是史家故意埋下的身体叙述伏笔。

除了划船,毫无身体技术修养的邓通,如何激发异能?

邓通是机警的,没有得意忘形,一句话,不忘本也。他小心翼翼服侍文帝,不喜去外面交游,虽按规定有“洗沐”的休假,他也不愿外出自由散漫,就是说,他把休息日也奉献出来了。龙目精光缕缕,明察秋毫,文帝看在眼里,决定进一步考验他的忠诚。这个机会真的来了。文帝突然得了痈病,史书没有记载这个“龙痈”长在哪里,但是,君臣必须在床榻坦然相见。一旦领受圣命,无法舌灿莲花的邓通,肺活量惊人,一个猛子下水,全力吸吮,壮怀激烈,也算一种一揖到底的舌耕。

汉景帝

一天文帝不乐,有一番至关重要的君臣问答:

文帝问邓通:“天下谁最爱我呢?”

邓通妙答:“都不如太子。”

……

接着太子进宫探病,文帝决定让“最爱我的人”把理论落到实处,让他举舌吮痈。太子如受重击,虽然伸长脖子为父亲吮痈,上面是明察秋毫的,发现太子姿态僵硬,而且脸色难看。理由是合情合理的,后来太子听说邓通常常为文帝唶吮,心里感到惭愧,由此也开始怨恨能手邓通。

《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了一个插曲,很能看出怒火中烧的嫉妒者是如何惩罚邓通的。当时的丞相是申屠嘉,据说他铁面无私,“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一次“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礼。”有点托大的邓通,为此结下了梁子。申屠嘉奏事完毕后,立即向文帝提出了抗议:“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至於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既然要“肃”,面对丞相的泰然正气,文帝只好说,你不用说了,我私下会教训邓通。留个面子嘛。但廉直的丞相就是不肯放过,罢朝后一定要看看英明领袖如何教训傲慢的邓通,他找个事由传唤邓通立即到丞相府来。但邓通没来,申屠嘉都怒不可遏,要立杀之。邓通知道麻烦大了,赶紧入宫向皇帝求救。文帝也想借此教育教育他,就安慰他,叫他先到丞相府去。“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顿首谢。”申屠嘉厉声喝道:“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吏今行斩之!”邓通磕头如捣蒜,“首尽出血”……文帝的“龙痈”发痒难耐,思念不已,立即传旨把鼻青脸肿的邓通接回……

从此,邓通夹紧尾巴吮痈舐痔,一门心思捞钱。史书里,再没有他出格的记载了。

莎士比亚说:凡是金子总要闪光。圣人曰:真金不怕火炼。文帝见邓通如此尽心,吮痈成癖,舔舐技术妙到毫巅,就赏赐他钱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不仅如此,文帝还时时去邓通家游戏,什么样的游戏?不会是“划旱船”吧?就是说,从体制内到体制外,邓通开始一通百通,他的水上功与水下功夫,全没有白费。

文帝的宠臣里有星宿的传言者,这种永恒的职业在20世纪80年代演变成了令世人双股战战的“气功大师”。一次汉文帝让善相者给邓通相面,这是帝王嘘寒问暖、关心下属的具体表现。不料相者的回答是:“当贫饿死。”文帝大怒:“能让邓通富有与否在我。怎么说他会贫穷至死呢?”他决定与命运掰一次手腕。文帝立即赐与邓通蜀郡严道县的“铜山”,他可以自己开采冶炼、铸钱、发行货币,以希望打破相面人的预言。

邓通自然领命,回到蜀地,财富跃进的小高炉立即点燃。他的铸钱地盘,从洪雅县瓦屋山到沙湾四峨山等地,在成都平原以西的邛崃也有铸钱之所。邓通由此成为大汉政府的“发钞银行”的总裁!“‘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他的命运,看起来不算吮痈舐痔技术人才里最坏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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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m515622 2019-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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