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杨荣宏:情深则才茂,人趣则文谐——浅谈诗人蒋雪峰之文

封面新闻 2019-06-03 20:17 33297

《如砂》是诗人蒋雪峰的一本散文随笔集。虽然有“夫诗有别材,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说法(严羽《沧浪诗话》),但我估价一个诗人到底水平如何,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参考依据,那就是看他的散文做得怎么样;而衡量一个散文家和小说家、甚至一个画家水平如何,必定要参考他到底懂不懂诗(文学)。这种招数是不是有点刁呢?不是。诗,永远是文艺之内核。古人讲,“不学诗,无以言。”散文、小说、戏剧、舞蹈、音乐、雕塑、建筑……无一不是“诗”的不同表达(表现)形式。如果不懂诗,不能用诗的方式说话,对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来说,真是一种难“言”之隐,算绝症,不好治。

《如砂》是一共四辑,各辑略有侧重,但几乎辑辑都围绕人在谈。归结起来,基本上就是一部品人录。所品者,作家、诗人、画家——他的朋友圈中之人,以及他的几个至亲。杨绛先生在《洗澡》中说:“据说,朋友的友情往往建立在互相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但这是经历了岁月沧桑之后,才能发得出的感慨。雪峰还青春着,还热血着、性情着,他对友情是信任的,甚至也是沉溺其中的。他的内心因这种信任和沉溺而美好。他所品之人,是西娃、雨田、永见、棱子、王国平、罗大佑、皮子、刘强、萧艾、阿贝尔、张善进等等,基本上都是诗人(罗大佑除外,他是歌手;另,张善进也除外,他是江油画家)。因此,品人的同时其实也在品诗(画),或者品诗(画)的同时在品人。品人,首先要去察人,对人要有一种探究的渴望,其次须具备共情能力,能扮演他人“肚子里的蛔虫”的角色,与他们感同身受,能够捕捉到不同对象的个性特质,其次,还得具备描摹细节、讲述故事的兴趣;再次,他还必须让自己的描摹和讲述出彩。而品评诗人、作家、美术家,还得细细咀嚼他们的作品,但就这一点,就需要鉴赏力和相当的耐心,从人到作品,从作品到人,往还互鉴,彼此印证。上述种种,少一点、缺一环,都不成立。他写西娃,题目就相当怪异:漂泊是一条可靠的道路。漂泊即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不可靠,但雪峰却说“可靠”。他用一个“悖论”一开口就抓住了读者。他讲故事的策略也不一般,开篇就相当突兀,“西娃对秃鹫一直怀有鲜为人知的惊悸与好奇。这记忆与童年的疾病有关。”出手就干净利落,把一个悬念砸在读者面前。他接着讲述西娃的身世,遭遇、命运,谈论西娃的作品及其与童年、与秃鹫、与漂泊之关系。他在《这条汉子叫永见》一文中,通过一些细节将诗人永见的轶事活脱脱勾勒了一番,“门口一暗,大大咧咧地晃进来一个瘦高的络腮胡子。脸部线条刀砍斧削、头发三七开反分、门牙有些豁、穿着条花短裤,像港版的街娃又像落魄的摇滚歌手。他腰有些弯,我误解是对我的尊重。”“门口一暗”画面感,言其高大,“大大咧咧”,言其性格,“晃”言其随意,“头发三七开”基本能说清楚其发型了,还补充两个字:“反分”,更见准确,“门牙有些豁”,就是故意指出其不足,故意损其人了;之后来两个比喻,“港版的街娃”和“落魄的摇滚歌手”,将人物的神儿、味儿全盘托出。最绝的是最后一句:“他腰有些弯,我误解是对我的尊重。”“他腰有些弯”,状貌而已,好玩的是“我误解是对我的尊重”,便成了自我调侃:当年的我多么自负(自恋)啊——言下之意,其实,是人家并不那么尊重我。他写道:“他和刘强来看我。其实就是来喝酒,他的爱情故事是下酒菜,喝得我弹尽粮绝。”朋友之间的走动,自然是由于感情的吸引了,但雪峰故意贬低他们的动机:“其实就是来喝酒”。年轻人在一块儿喝酒聊天,自然是要倾诉、宣泄,其中,最为重要的话题就是爱情,诗人将永见所讲自己的爱情故事比喻为“下酒菜”。“喝得我弹尽粮绝。”既言穷学生经济状况之窘迫,又言当年的他们是多么地谈得来。当代诗人,标榜“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一些诗人染上或轻或重的“政治冷淡主义”症状,他们以远离主流政治、拒绝工具性写作为荣,因此,他不无地调侃地“揭露”了永见甘为“御用”(应用)文人的行为,似乎没有什么倾向性,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人,无论所见之人,还是所见之物,他看到的,都是他愿意看到和希望看到的部分。这是有学理依据的。我们的所有“看见”,都是主观选择,并无所谓“客观”。他的那些朋友,就是立在他跟前的一面面镜子,他借助那些镜子照见他自己。他对这些朋友充满了善意和温情。谈到西娃,他蛮深情的,说起雨田,他真俏皮;聊到永见,他爱调侃;笔涉阿贝尔,他冷嘲;写秀才老杨,他热讽。讲张善进,他郑重其事;抖露自己的糗事,他敢于自黑。他颇有兴味地打量别人,也一会儿喜剧、一会儿悲剧地反观自己。他习惯于换一个角度去闲看人间,换一种方式去旁观时代,换一种说法去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不时露出一丝别有会心的一笑。在《随风远行》和《该死的数学》两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清他的率性和他的讲究:“我的左脚平放在凳子,两只手在上面大吃大喝,斯文扫地,疑似刚刚被部队收编的草寇。两个士兵在楼下等着‘搬运’我。”(见《随风远行》)雪峰自言小学毕业数学只考了八分。借老夏的话开自己的“涮”道:“今后,我们两个一定要低调;他们都是开得来平方立方的,数数可以数到1000。”“从此,每当酒局上忘乎所以,老夏就会及时提醒,低调低调,别个都是晓得根号的。”他践踏自己说老师不抽他答问——“只有一种解释,他们不喜欢我得出的答案。”一个数学成绩不佳的学生不讨(廖)老师的喜欢,他说“他(指廖老师)眼睛动过手术,有只义眼。也只有从这只眼睛里,我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友好。”在数学方面没有天赋,他的表达是“我和数学如同水火,八字相克。”这些表达是多么幽默!他也触发了给幽默一个定义的冲动。什么是幽默?幽默根源于人的天性,乃是一种特别的情趣,更是一种变着角度看待事物、换着路线思考问题、拐着弯儿说话的一种方法论,它是一个人的智慧和一种从容而超然的人生态度。蒋雪峰的这些散文随笔,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深陷于物、事、人和平庸的表达之中,他能从物、事、人中超脱出来,进几步、退几步,上下左右,作面面观,审物、审事、审人,且始终保持了一个诗人的特殊癖好——审视自己的语言,他行文,从来不流于“直”说,总是力求巧妙地“换个说法”(于坚语,诗就是换个说法),娴熟地玩着他引譬连类的高招,“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引自《文心雕龙》)。读蒋雪峰之文,能够感受到他对文学的态度之虔诚,为人性情之真率,其心灵之玲珑剔透,其修辞之鲜活灵动,其趣味之雅与谐。整本《如砂》,除了几篇悼念至亲的文章一派庄重、肃穆、深情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嘻嘻哈哈,显得相当“不正经”,插诨打科,讽刺挖苦,嬉笑怒骂,让人不时一乐。不过,那轻松诙谐可能只是表象甚至假象,在骨子里,他是极其庄严的,在他那里,有绝对碰触不得的东西,比如人格,比如诗歌。

我们谈论一个人是否有才华和趣味,实际上,也是在谈论这个人是否有感情。我深信,情薄则才寡,情深则才茂。孙绍振先生说,审美即是审情,高明!一个冷漠的人,一个自闭症患者,凡事都无动于衷,谈得上什么才华?雪峰的才华源自他的深情。接触蒋雪峰其人、阅读蒋雪峰之文,我们不得不感慨他的幽默风趣。幽默的人必是圆融通透之人,幽默的人必是敢于正反颠倒,善于变态度、转角色、调坐标、换角度看待事物的人,必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儿童般的探究之心的人,必是自由之人。情趣,情趣,情是根本、枝干,趣是花、叶、果,为何有趣?情之核心、趣之源头,就是一个字:爱。有爱,才有情;有情,才有趣;有趣,文方谐。因此,我斗胆将孙绍振先生之审情说朝前推一步:审美就是审爱!这个世界,能够超越功利的,唯有爱与美,至于“自由”,则已经是爱与美的后果了。

(本文有删节)

评论 2

  • 是不是皮痒了 2019-06-05

    好书

  • 北海之滨 2019-06-04

    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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