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小说｜王砅：记忆遗产

文/王砅

衰老就像橡皮擦，时间则是拿橡皮擦的那只手，王174R3V恨这手无影无踪，不露声色间，将父亲脑袋里的记忆一点点擦除。他想摁住这只手，摁得它无法动弹，然后恐吓、威胁、哀求甚至哭泣：别擦了，给我留一点吧！

给我留一点吧。这话在王174R3V的唇边哆嗦了无数次，可每一次，当他的眼睛碰上父亲的眼睛，那双混浊的、无辜的、留恋的眼睛，便马上打住了，埋下头、皱着眉，像吞咽粗糙的人造面包一样，硬生生地塞进肚子里。

说不出口。王174R3V痛苦地摇着头，说不出口啊！可如果任由时间这只讨厌的手继续擦下去，父亲满脑子的奇思妙想，满肚子的别出心裁，满篇满篇的自成一家，都将被擦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剩下。

无任何继承物。这不是父亲希望的，也不是王174R3V愿意接受的。自政府推行无形遗产继承以来，老人自愿放弃生命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父亲头脑清醒，他一定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作为当今最负盛名的语言文学大家，他成形的思想成果足可以装满一个500G的硬盘，尚在头脑中的可以继承的无形遗产，一定像他曾说过的那样：“像矿山似的，取之不尽。”这取之不尽的宝藏，现在正被时间这双讨厌的手疯狂地清除着，一点也不打算剩下。

这不合理。父母是给予的代名词，王174R3V对此深信不疑。据说，在父亲的父亲的时代，政府对物质遗产推行高额遗产税，为让子女获得更多的遗产，父母辈提前进行资产分割，搞慈善基金、投资信托产品、买巨额保险，处心积虑，花样繁多。虽然有些多子女家庭因此出现伦理悲剧，但父母辈乐此不疲。

如今的无形遗产继承，其本质是政府对有形资产的收缴，对所有物质资产和成形的精神资产的收缴。政府规定，没有具体载体的思想成果，如没有以学术论文、小说、歌词、曲谱等方式出现在网络上、写字本上或期刊杂志上的内容，在父母辈去世后，全归子女继承。反之，凡是已从脑袋里跳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与朋友聊天时说出口的任何思想、发现、结论，都归整个社会所有，由政府统一管理和使用。

不行。王174R3V情不自禁吼出了声，吓得一旁的父亲赶紧扔掉了奶糖，将手放在背后，委屈地望着他。王174R3V看着父亲胆怯的样子，觉得自己变成了父亲，而父亲成了年幼的他，正为被逮着吃了不该吃的零食而忐忑不安。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王174R3V将奶糖捡起来，递给父亲，父亲双手捧着，露出孩童般的微笑。这笑容像一把刀，剜得王174R3V的心口一阵一阵跳痛。父亲的痴呆症越来越重了，别把那些宝贵的精神财富都让时间取走了啊！

王174R3V一狠心，抓住父亲的手，鼓足勇气说：“爸，我带您去一个地方。”

“是记忆提取室吗？”父亲望着他，怯生生地问。

王174R3V甩开父亲的手，站在原地，一个字说不出来。

“是吗？”父亲伸出小手指，钻进他的手心里，边挠着玩，边继续问。

“爸……”王174R3V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去呀。”父亲突然抽出他的手指，用赌气般的口气说。

王174R3V犹豫了。父亲居然知道记忆提取室，那他知道提取记忆意味着什么吗？这种获取父亲遗产的方式，粗暴吗？

“去不？”父亲又问。

王174R3V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老追着这事问不停。他别过脸，走在前面，你愿跟上就来吧。

父亲跟上来了，脚步声啪嗒啪嗒。不是他不愿和拖沓，是因为穿的拖鞋，王174R3V告诉自己。

父亲的记忆遗产是一团面目模糊的脑组织。王174R3V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回到家中，瘫在床上，始终抹不去父亲向他投来的人世间的最后一瞥。

父亲的记忆遗产里到底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呢？

王174R3V按医生的嘱咐，将父亲的脑组织连接到一根特殊的线路上，再将那根特殊的线路连在自己的脑袋上。脑袋里嗡嗡响过一阵后，父亲的记忆遗产显示了出来。在那些遗产中，一组高频率的思考反复出现：“为了得到足够多的记忆遗产，我的法定继承人会杀死我吗？”

【作者简介】

王砅，主攻儿童文学、科幻小小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