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论|王士强:反理想主义的理想主义者——阅读朱涛

封面新闻 2019-11-27 16:10 36109

王士强/文

朱涛出生于1960年代,在诗歌黄金时期的“伟大的80年代”开始写诗,塑形了其诗人身份。尔后,随着时代语境的迁移(和那个年代的许多诗人一样),他投身商海,更多地忙于生计与事业,诗歌创作基本处于停滞状态。不过,对一位真正的诗人来说,诗歌是宿命性、一辈子的事情,是不可能真正远离的,它如深埋地下的种子,一俟条件许可,便会生根、发芽、成长。对于朱涛而言也是如此,在停笔多年之后的2008年,他又重新开始了诗歌写作,这自然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回归,是他与诗歌的重续前缘,以及他与诗歌之间关系的确认和加固。归来后的朱涛有着良好、稳定的写作状态,或许可以推断,朱涛会是一位“终生诗人”而不仅仅是“阶段性诗人”了。

作为诗人的朱涛起步于1980年代,他的身上有着明显的“1980年代”的烙印。他的诗歌主导性的构成方式是意象,这是“朦胧诗”的典型特征。“归来”后的朱涛依然不改对于意象方式的青睐,在当今诗歌写作风尚已数度转移的情况下,他坚持这种已经被许多人认为“过时”的艺术方式,其间着实有着别样而深长的意味。显然,他并非是“不能”进行其他方式的写作(有的颇为流行的诗歌写作其难度比之意象写作要简单、便捷得多),而实在是“不为”。可能的原因,是他在意象写作之中所得到的快乐是不可替代、他处所不可得的,其中有着无穷的语言和生命的奥秘吸引他去探索,故而他沉迷其中、乐此不疲。对朱涛而言,诗歌主要的不是抒情,不是叙事,而是对现实进行深度加工和处理,营造一个有异于此时此地的彼岸世界。这个世界不一定是更美的,却无疑具有更高的真实性和自由度。对朱涛而言,意象,正是一种抵抗,是他向世俗“说不”、放飞自我、重构世界的一种手段。“80年代”最为显明的特征是理想主义,对于朱涛来说同样如是,他在骨子里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不过,朱涛的理想主义不是宏大、高亢、概念化的,不是那种充满鸡汤和励志色彩、实则空洞虚假的“正能量”言说,他近年的诗看起来更像是对理想主义的反写:阴郁、晦暗、变形、亵渎、嘲讽、混不吝……不过,正所谓物极必反,如此这般或许更加证明了他是一个彻底的、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或者可以说,他是一个反理想主义的理想主义者。由此,他与1980年代“朦胧诗”式的写作区分了开来,其写作的意义和辨识度也凸显出来。如果仍然是1980年代的“朦胧诗”、意象派写法,在当今时代只能是新意无多的重复,意义不大,而这种对理想主义的反写(深层当然仍是坚持)则切入了时代生活的内部,能够对之做出有效的揭示、剖析与反思。这种写作是有效的、及物的,也是与时俱进、更具现实性的。

朱涛的诗词与词、词与物之间多为远取譬,相互之间没有显在的关联,寻常的、显在的关联已被弃置、清洗掉了,而更多是陌生的关联,甚至是强行扭结到一起,具有一定的语言暴力色彩,他的诗是语言的搏斗。朱涛的诗总体而言是滞涩、混沌、不太好读的,当然,也极具张力,增加了寻思、品味的空间。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而语言的暴力当然也是世界的暴力,语言的图景正是作者世界图景的显形。不过,语言中的“暴力”并非负面价值,有时恰恰相反,它既可能是对现实之暴力的呈现和渲染,同时也可能包含对现实之暴力的控诉、审视和消解。在朱涛这里,他的诗包含着内在的紧张、矛盾、纠结、撕裂、创痛,他同时也在与之搏斗,他保持着对世界的“愤怒”,不合作、不妥协,执拗地与之缠斗。这种语言状况显示的是内心的、更高层面的自由度与可能性,它向庸常说不,而实现了对于世界、对于自我的重构、再造与想象。

朱涛对生活有着别样的理解与关切,他的视角独特,所见所闻也有异于常。他关注的是生活的背面,是生活的真相和秘密。比如,他注目生活中的“隐形人”:“用密室的光清洗种子/伤口看不见/隐形人在幕后拉琴/捕捉敌人”(《隐形人》),他们是生活中的另一种存在,往往是被习焉不察而忽略、遗忘的,但在诗人这里,他们是重要的,是关注和思考的起点。又如,作为“光明之子”,诗人礼赞、追求光明似乎天经地义,而朱涛却偏偏“向黑暗致敬”,他在诗中写:“角铁瞬息获取的平衡/被天才摧毁/用倒立的头走路//天空结满虫眼的歌声/烧掳它/要添加成捆过冬的旗帜//霜冻提前到来/黑暗黄蜂般的火药/在冰河粗犷的白色骨头里/尽情开花//灰烬温暖/舞蹈的明日之星”(《向黑暗致敬》),其中包含着强烈的紧张感,一切都是矛盾、不安、对立、动辄得咎的,如此,他歌唱黑暗、寒冷、灰烬,正是看到这其中蕴含着相反的质素和改变的希望、“明日之星”。黑暗与光明、寒冷与温暖,绝不仅仅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其相互之间的彼此依存、转化、共生是更为内在和本质的,朱涛的“向黑暗致敬”是包含了睿智、哲思与洞见的。基于同样的逻辑,他摒弃“柔软”“温暖”,而决意在内心种植“铁”,并“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诗中写:“铁,在我的体内种植/三角架,与最初的肋骨。/现在,它们生长、扩大、旋转/如深不可测的黑洞的天空。/在时间饥饿的搅拌机里坚挺/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唯有如此的“铁”,才能“在时间饥饿的搅拌机里坚挺”,才可能与现代生活和现代社会这头冷酷的巨兽搏斗、对峙,获得生机而不被其吞噬。也唯有如此,才更有可能求取公平与正义,“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关注生活中细微的、被忽略的声音,重视生活中的弱小者、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这是一种伟大的写作伦理的体现,也是一位诗人的本职和本分,是区分一种写作其价值意义的重要标尺所在。

据说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每个人实际都是在向死而生。唯其面对死亡,才有了生之可贵、尊严与价值。面对死亡,每一天都是“余生”,每一天也都足以成为一座“纪念碑”:

每天我都会躬身碑下
插一朵花
培一撮土
恭祝它
飞扬跋扈直入云霄
以烟的姿势俯视曾经不可一世的尘埃

每天我也会以螳臂挡车的人墙抵抗它
蔓延
——《余生纪念碑》

这里面体现着个体的清醒、不屈与奋斗。空空色色,色色空空,长远来看人生终归是一场悲剧和空无,但在此过程中,人还是需要有所作为、有所“抵抗”才叫活着,哪怕是螳臂当车,哪怕必然失败,也需要有所抗争,正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其中体现着人之为人的光荣与尊严。“每天我也会以螳臂挡车的人墙抵抗它/蔓延”体现着一位诗人的敏识与勇毅,广义而言也正是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所进行着的实践,极具涵盖力。在《很快》中,他写人生之“快”:“我怀抱火焰奔跑。一路/所向披靡/如落叶荡秋风”,人生确乎是一个加速走向死亡的过程,攸乎一瞬,白驹过隙,而“下午的秃鹫加入送葬的队列/我被雨点的蝙蝠围攻/很快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镜框里的笑”;《歧路》中写“死神”:“死神是最勤劳的清洁工/它的篮子永远有捡拾不完的花”;《肥皂心》中写“童年”,小孩子“我有一颗肥皂心/加点水,轻轻吹/水泡就能飞上天//阳光下更薄/如梦如幻//小孩子喜欢。虽然不知道/只有五分钟的童年”……直面死与生,才有真正的悲与喜,才有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与人生之暂短相比,死亡才是永恒,向死而生者才可能真正参悟生存的真谛,获得真正的人生智慧。

朱涛并非一个沉湎于个人天地、不问世事的诗人,实际上他对于时代生活有着自己的思索、发现和态度、立场,他的诗同时也表达着他的社会关切。只不过,和他深度意象的艺术表达方式相匹配,他的表述不是简单、直接、直白的,而更多是曲折、隐晦的,曲径通幽、百转千回、藏而不露,需要耐心细致地“意会”、寻索。《杀身之祸》一诗只有短短七行:

把妓女当恋人
因此遭到天谴

人肉市场隐蔽
但支撑国家运转

他夜夜读书
不知深浅
一脚踩入深海

这其中对于世态、世相的书写,是具体的、写实的,但更重要的,它又完全可以看做写意的、象征的,其重心并不在于表面的现象,而在其内在的机理。这首诗完全可以当做一部寓言或诗剧来读,包含了巨量的内容和强烈的张力,有很强的情节性和戏剧感。妓女、恋人、人肉市场、读书、深海……作者呈现了一个极具包容性和召唤性的结构关系,然后,他惜字如金,就此打住,而不同的要素之间却自行开口、展开对话,进行着“自动写作”。这自然是极好的状态:作者退后,而作品具有了生命,自己走上前来。《游戏者》一诗写的是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一族:“眼晴被扫射成瞎//当战车上的大统领/从衣袖里抖出千只白鸟/犒劳潮水般相拥的蚂蚁队伍//他再次像他们/复制的一个木偶/张开鸡皮疙瘩/振臂高呼/万岁”,这是一种当代生活、后现代生活,弥漫着不真实感。到最后:

他忘了游戏者的身份
当扔完最后几枚硬币
夜色的灰将包围他
回到桥墩下的铁皮屋

两者之间的反差不可谓不大,它是现实的,又是虚拟的,虚拟性中包含了强烈的现实性,可谓鞭辟入里。诗作名为“游戏者”,写得也放松,看似戏谑,内在则是非常严肃的,他并未在后现代主义的消解、解构中失却对于价值意义的追求。《纽扣里的风暴眼》颇类于对社会生活的正面强攻,道出了他的怀疑、反抗与对真相的逼视:“当哼唱的时代敞开衣衫/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烧焦的胸毛/那轰然倒塌的蜡像”,这里面所体现的,与北岛壮怀激烈的“我不相信”有着同工之秒,虽然表达方式上颇为不同,其内在精神上无疑是相通甚至一脉相承的。这一点对于理解朱涛诗歌是重要的,是他的诗在后现代、游戏、无深度等等表象背后的“秘密”,在后现代的面孔、面具之下,他仍然有着现代主义的追求,这也是他之为一个“反理想主义的理想主义者”的重要原因所在。

所以,他对世界仍然有一个肯定性的期待与信念,他有怀疑,有愤怒,有搏斗,有苦痛,但最终,他仍然愿意“相信”。他信任“美”,信任“人”,信任现世生活,这些,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对于其高冷、“战斗”姿态的一种矫正。痛苦、磨折、历练之后,会有一种美的形式出现、矗立于世:“美得像一枚指针/直刺云霄//怎样的熔炉/配得上如此灼热的火苗//一定是火山喷发/埋下的雕像/让后来的一切痛/显得那么轻”(《美得像一枚指针》),非经痛苦与烧灼,不可能有如此的美熔铸、留存下来。他对世俗生活也并不是拒绝而是拥抱的:“早晨的市声救了我们/一把洋葱一串葡萄/半只鸡和一坛雄黄酒”(《献身》),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沉迷于繁复的意象森林和缈远的彼岸世界中,他的立足点仍然在现世生活、在人生、在此地。

所以,他需要回环往复,需要左顾右盼,他需要搏斗。这是语言的搏斗,也是生命的搏斗,如此,方有改变的可能。就此而言,朱涛是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他有着强大的革命(本源意义而非政治意义)意志,他没有被世界所改变,而仍然在努力地试图改造语言、改造世界。面对如此的超稳定、强大无比的庞然大物,这样的努力成效不可能明显,甚至几无胜利的可能。他是一个超级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寂寥中进行着他的奋斗,单枪匹马,只手空拳,如孤独的堂吉诃德。这是他的选择,或许,也是他的宿命。尤其是,他乐在其中、乐于如此,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那在语言中劳作的人,也必将得到语言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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