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之道·名家专栏(21)|田耳:你往哪头是宽?

封面新闻 2019-04-30 03:00 18620

文/田耳

/名家简介/

田耳,70后,代表作《一个人张灯结彩》《天地悬浮》《风蚀地带》。2007年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得主,同年获得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天体悬浮》获得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小说《一天》获得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主奖。

田耳。罗乐/绘

我来成都两次,都在五月,都去了宽窄巷子。

成都好大,也和别的城市一样,一旦有了“地标”或曰“城市名片”,也就浓缩成几处必去之地,游人可做减法,迅捷地闻见一座城市的气息。

宽窄巷子恰是一张“城市名片”。其实我很怀疑这所谓“城市名片”,偌大一个城市何以被数处景点代表了?但这又是事实的存在,是时光的自然沉淀。某处景点,某条街巷浮出水面担当“城市名片”,有自然择汰的过程,并非费心巴力营造出来的。

记得头次来,是2010年五月,参加天津《小说月报》的笔会。成都成为中转点,重头是转道去往川西九寨沟。

初到宽窄巷子是晚上,另有一个杂志的笔会同样落脚成都,两边文友撞了一块,相约去那里的酒吧喝茶,聊文学。我平素对旅游并无兴趣,来之前也不曾查阅“旅游指南”一类书,宽窄巷子这名字是头一次听到,就引起注意,并有联想。

我也算巷子里长大的人,从未考虑巷子有宽窄之分,记忆中是一无例外的逼仄、拥挤。晚上没有导游,本地朋友带入,我还特意问哪条是宽巷子,哪条是窄巷子。本地朋友指给我看,我没发觉有宽窄的区别,几乎一样。

不及细想,先到的朋友已迎出来,带我们进到一处仿古宅院喝茶。那时候,聊文学还能有热烈的气氛,每个文友争相发表真知灼见,哪又曾想这已是某种尾音和余绪。

聊文学时,我还是在想宽窄巷子,怎么我看上去它们几乎没差别?这里面是否藏着奥义,有待破解?不得不说,这个地名本身挺吸引人。

那一整年在记忆中都很清晰,我算是刚打了人生的翻身仗。

我大专毕业一直没找工作,社会上摸爬滚打,从事过的职业不下六七种,都干不长久,甚至没赚够糊口的钱,索性待家里写小说。

说是自由撰稿,掩不去啃老的事实。好在父母通情达理,见我每天写得勤奋,认为一时虽赚不到钱,但也不算坏事。

要说通过写作成为作家,赖以谋生,父母也不信,认为是极小概率事件,便相约写到30岁,若还吃不到一碗饱饭,便要出门寻事,赚一份工资,把写小说当成业余爱好。

一写若干年,起初我每年只发表一两个小说,稿费不够买鞋;而在小县城,鬻文卖字也铺不开生意。

2002年,我的小说开始发表顺畅。转眼到2006年,30岁之约已至,靠稿费吃饭眼下还不可能,但已有多家杂志向我约稿,以此谋生,苗头似又若隐若现。

“那就,再坚持几年。”父母再一次予我以支持。我人生的转折发生在2007年,刚过31岁生日,写小说完全是新人,忽然获得了鲁迅文学奖。

获奖时我还不知道此奖的重要,因先前省作协通知我报,我因没有样刊上交还拒绝,却被发表我作品的杂志上报。编辑也说,报我也是凑名额,没想真就获奖。

我是后来才发现命运就此改变,2008年我由县文联解决了工作,成为事业单位的一员,有了稳定工资。

虽然刚参加工作时才千把块钱,但我分明感觉到,我可以一直写下去。数月后,我按职称申报条例,直接获评正高,工资陡涨一截,在县财政局的工资账面上和县里几个主要领导人同列前茅。

这在小县城引起的反响,不亚于获奖,亲友们只能从工资的增幅理解获文学奖的意义。

所以,我第一次来成都,第一次走入宽窄巷子,正处于自以为的“上升期”。

工作解决,从小热衷的写作可以一直持续,恋爱已到谈婚论嫁,所谓立业成家,都在这不大不小的年龄撞在一起。我分明感觉有全新的生活朝我扑面而来,内心难掩期待,虽而立已过,自认为刚通过人生的窄门,步入宽阔之境。

那一年,成都尚有一种老旧气息,但在我眼里分明是欣欣向荣的,所见的一切景色,都应着彼时的心情。

今年再去成都,是因获得华语青年作家奖,这奖项是成都面向全国搞起的,已办至第三届。

时隔8年,再来成都,记忆中的老旧气息全然找不见。不得不说,这8年里去往的一切城市,变化都难以描述地快,每天变貌,新的社区成片覆盖了旧街巷。

成都旧的坊巷仍在,却又焕然一新,凭添妩媚,大都市的气质在许多习焉不察的细部都有彰显。

这次来成都,又正好有两个文学活动一起搞,来的文友照样很多,聚在一起多是吃火锅,谭鸭血、老龙坎,还有叫不上名字的。

随着火锅店里烟雾铺展,热闹气氛还有,但文友都已懒得谈文学。谈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想谈,每个人低起脑袋看手机,脸上时而现出热恋状,一抬头又变了漠然。

得奖毕竟是好事,奖金也算丰厚,但这次抵蓉,根本找不见当年的心情。

这8年里,自己的生活轨迹也是变幻莫测,不比这城市的进程缓慢,仿佛整个时代提速,人与城市,与所在的一切都裹挟其中,难以幸免。

8年里,我的工作调动,从小县城悠闲的创作员成为一所大学里规矩办事的研究员;8年里,女儿从出生长至7岁;8年里有了意想不到的离异,我独自生活在8年前从未去过的一座省城。

这些变故似乎都在拉长着时间,按内容量来算,这8年就是我最漫长的8年。人生的境况,就在这8年里有了巨大变化。

当初面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欣欣然有所向往的心情,此时全都凝滞,近几年时而处在一种抑郁中,需反复调整心情。

我也决非脆弱之人,抑郁只是抑郁,尚未郁结成症,我也恰好能够领受,能够调整,日子就在明明暗暗的反复中推进。

我现在面对的一切,都是8年前从未想到的。这次来成都,奖项的主办方照样又将一干人等拉到宽窄巷子,从下午开始,一直呆到晚上。

8年过去,宽窄巷子作为城市名片的功能显然在不断加强,人太多,有的地方水泄不通。这使我忽然记起8年前那一夜,巷子似乎还有些冷清。我仍记起8年前的疑惑,趁着白天,仔细观察了宽巷子和窄巷子。

人潮如涌,多少对我的视线有所干扰,但疑惑仍如从前:宽巷子和窄巷子,根本分不出宽窄。你往哪头是宽,又往哪头是窄?

晚上聚在白夜酒吧,其实白夜酒吧已和我去过的那些古镇不可或缺的酒吧一样,格局整齐划一,面目却又模糊。传说中的店主,美女诗人翟永明,仍是难得一见。

但这就是一个哏,纵是见面又能怎样,还能激发出我们心底古老的诗兴?这一点,我倒是毫不期待了,和朋友们喝酒闲聊,心底依然存着事,说着说着便独自发呆起来。

“宽巷子、窄巷子,我怎么看着差不多呢?”邻桌有人发问,问成都本地的朋友。又说,“再说两条巷子的功能定位,‘闲生活’和‘慢生活’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不免侧耳倾听本地人的回应。本地朋友似乎已多次跟人解释,再一开口答得顺畅。说这本就是偶然:事起于1949年前,当时的政府新立规矩,胡同一律改成巷子。前来改名的工作人员,还实地勘测,勘测后发现两条巷子宽窄略有不同,便把宽一点的叫成宽巷子,窄一点的便是窄巷子。旁边一条巷子里有一口水井,便叫成井巷子。

疑惑许久的事情,突然有了答案,且答案竟是这样!

不禁莞尔,没想到这名字的由来,竟出于当年工作人员近乎敷衍的态度。若当年那位工作人员是文人,小有学识,喜好寻章摘句,必然煞费苦心,找两个文雅的词汇妥帖地命名这街巷;偏巧这人并不风趣,有些呆板随性,手头一指,宽一点的叫成宽巷子,窄一点的就是窄巷子。

但他哪曾想到,这随性的命名,多年后导致了这巷子名声蹿响,成为一个偌大城市的名片。

实话说,类似于宽窄巷子的旧街巷,在南方的老城中俯拾皆是。宽窄巷子如何从众多面目混淆的街巷中脱颖而出,有了今天的光彩,其中发展、演进和传播的历史是可当成案例,供专业人员探究。

我只是想,难道这和“宽窄”的命名没有关系?中国人好玄思,遇古怪的人名地名往往要发微索隐,饾饤考据,探究此中真意。“宽窄”的命名,岂不恰恰应和了这份探究考据的癖好?

至少,我本人即是如此,8年前来过,街巷的样貌已然模糊,与去过的诸多地方混淆不分,但“宽窄”之名却如此清晰。

然后,再要去探寻地名中的真义,却发现所有预期中的深奥都已落空,只是当年一个工作人员任性的命名。就如宽窄巷子,宽窄是度量得出,其实在人眼中并无多大区别。

转念一想,这又如何不是真义?世事无非如此,琐屑的日常中,偶然总是大于必然,费心的营造总是比不上意外得来的妙趣。人总想走出狭窄地带,走向宽敞之处,但又如何知道你往哪头是窄,往哪头是宽?

8年前我来这,以为人生的宽门已朝我敞开,从此以后一步跨入幸福;8年后再来,才发现往前的路没有宽窄。或许这般的感悟更多来自于恰好的年龄段,而立迈向不惑,本是人生巨大的拐点。

而立之时,世界仿佛天宽地阔;及至不惑,来路归程已无宽窄。知这烦恼不可避免,无法躲避,只能顺然领受,反而得来一种真正的淡定。

前几年一心想摆脱内心的小抑郁,慢慢却觉得抑郁也如其他一切事物,大抑郁伤身,小抑郁权当是怡情,不再试图去摆脱,把它当成一个朋友,安然相处。

当烦恼时,我提醒自己记起来:烦恼就是智慧。

评论 1

  • 聆听世界 2019-05-01

    [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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