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罗薇散文的情致

封面新闻 2019-04-26 11:55 36508

蒋蓝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降,以散文家祝勇为首的“新散文”大纛逆风飞扬,应者云集。这一事件在十几年后看来,逐渐成为了一个汉语散文的分水岭:“新散文”家开始对历史、思想、地缘、学术专题(例如建筑学、植物学、动物学、器物学、学术笔记、身体政治、美术史)大举进入,全然不顾昔日专业壁垒的重重限制,跨文体写作的技法摇曳多姿,一些散文家甚至施展出了工笔一般的细腻、重彩与绵密繁复,展示出汉语散文异军突起的勃勃生机。反过来看,传统散文的写作大军依然尾大不掉,他们继续在写景状物、颂风吟月、抒发小我情感融于大我的既定道路上亦步亦趋,鉴于人多势众,他们腰力十足,一些官人信心爆棚,就觉得可以对散文的走向来一番厘定了。

在这样的格局下,很多新出道的散文作者并不完全具备新锐散文家具备的文体历练,他们也只好在传统散文的语境里营造纸上的自我,罗薇即是其中之一。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四川省作协的一次专题座谈会上,她代表单位出席。2017年9月下旬,在北京中国作协大楼的会议室,我再一次见到了她……她安静地独坐,傍晚她安静地阅读,一杯香茶相伴,这气度明显不像叽叽喳喳的成都女人。前不久,她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书稿交给我后,我才发现,她的这一定力,的确大有来历。

《风随四季》尽管分有7个小辑,但她心中最大的写作资源,是亲情。很明显,她不属于经历忧患、饱历劫难之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诉说绝对是另外一番起伏跌宕的图景。她安安静静地生活,安安静静地行走,也安安静静地与周遭事物长久对视。佛门偈语说“对花两无语,物我两相忘”,也许并不适合她,她是彻底置身于“对花有真语,物我勿相忘”的真情状态。既然现实没有赐予她太多的困厄与暗影,那么她笔下的现实,总是那么楚楚动人,充满真情。所以啊,“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是人生的独木桥,她一直走在花径之间。她自然没有刻意追求奇绝的行文与波诡云谲的意象,她来到,她观察,她记录。充满了情致的叙述,成为了她散文建筑的斗拱。

她写父亲的散文《书签》,是用力较大的一篇。在舒缓的描述里,一个老军人的形象渐渐跃然纸上,显然清晰、亲切而骨感十足。个中倾注了万般浓情,但叙述却是文学的,是散文应该抵达的指归。她写给女儿的信,流淌出那一份母爱涓涓不绝的细腻。

情致是指具有一定价值和理性的情趣、情感,需要写作者具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如果将此在“新散文”的地界予以标举,必然情趣大异。她其实并不在乎写法的新与旧,她不过是在安静地叙述她的情致。在她叙述亲情的不少篇章里,不乏感人的段落,比如写父女之情的《书签》。但她的想法明显多于了描写,她还没有纯熟地掌握将自己浓稠的感情压缩到细节当中的技法,好散文就像高手熬制一锅浓汤,温度之高,可是拒绝冒出一丝热气。所以我每每读到一些段落时,发现她总是用想法的演绎去完成下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

我出版过几本涉及动物、植物的散文集,发现《风随四季》里有很多写到植物的散文,甚至她有好几篇的主题,就与我一样。我看到的风信子与黄葛树,与她眼中的风信子与黄葛树完全不同,树在风里摇曳,突然翻手为云,它们把藏匿在树叶背面的嫩光翻转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翻遍了全部的衣袋,可是没有找到一个买糖的硬币。而她总是容易听到,风从树叶间奔跑而过的歌声。但她具备一种迥异的细腻,助她在十分平凡的生活观察里,发现那些不平凡的情致,由此组构出她的散文言路。

但奇妙的是,她很少写动物,而在她为数甚少的动物散文里,《念歪经的斑鸠》恰恰是一篇很好的文章。文章充满细腻地观察,并具有不俗的描述,她的感叹是:

凡人的世界是多么杂乱啊,充斥着无数的欲望与“不可得”的烦恼。斑鸠时而歪头看人,眼神莹洁剔透,似乎不能理解人类的烦恼,自己倒像是已经开悟,过得无忧无欲。是否菩萨指点了这只斑鸠?将它特意安排在这里,让人们好好看看,你们如此和自己过不去,倒不如一只斑鸠。

另一段我也完全赞同的,体现于文尾:

斑鸠在寺庙中过着悠哉的日子,你晨钟暮鼓,我安之若素。它这厢在大殿里的供桌上,一边摆着经书,一边随心玩食,似乎达到了“事物从心过,我心了无痕”的境界,更胜过那随口念经不悟佛心的假和尚。

她在寻常生活里尽力开拓自己的感觉域界。《数字油画的制作——体验梵高<杏花>里生命的喜悦》一篇,从体例而言,明显属于文化随笔。在我看来,这是一卷从山坡上滚动的飞蓬向一棵大树的深情致敬。她没有选择梵高横溢着血性谵妄的《向日葵》与充满大地至情的《农鞋》,而是选取了生命跃动的《杏花》,足以看到她的价值取向。与其说她在画布上完成了一次描红作业,不如说是她寻着奇异的脉络,尝试着走一条峭拔的人生之路。

梵高的《杏花》数字油画,我大约画了11个小时完成。在画里,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天空和杏花。虽然,在最后审视自己的“画作”时——那当然不该叫作“画”,委实令人难堪,但在涂抹的过程中,我确实感受到了——生命的喜悦,感受到了花朵盛开的朝气和天空的宁静。我想,有空了还是应该认真学学油画技巧,再将《杏花》临摹一遍,在每一抹笔触中,更加仔细地去体验花朵对生命的召唤和更深的喜悦,去体味梵高历经磨难所“创造的伟大的美”。

我习惯于在极度倦怠时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拒绝反光的黑丝绒活过来了。孤寂,是漏斗形的孤寂,是孤独秘密酝酿、聚集、提炼香气的闭关时刻。所以黑色的杏花立在那里,不过是蝉蜕之术。香从孤寂的漏斗下逸走了。所以,只有侧身静处,冷眼旁观时才能闻到;只有安静下来,才能彻底看见。寂寞是一种自适,是一种有所顾忌有所约束的自适,这里不存在西语里的自由。寂寞不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它对热泪与阳光总是略略反抗一下,它还是会融化的,但总比别的事物要缓慢一些,也是最后收场的。

那是梵高最后爆出的火焰,是冷火。但我不反对她由此感到了喜悦。

2019年4月7日改定

蒋蓝,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成都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评论 2

  • 春色三分 2019-04-26

    最爱散文...

  • 零点过十分 2019-04-26

    嗯不错,文字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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