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潘鸣：邻家有美果

潘鸣（德阳）

我8岁那年，随着父母工作调动，举家迁徏到川西平原龙门山麓，在一所极其简陋的村小安居落户。小学校掩映在田野间一片茂密的竹树林盘中，几顺溜麦秸覆顶的茅屋便是全部的校舍。

与学校紧邻的是一户青姓农家。其间没有墙栏分截，只隔着一坪三合土晒坝。坪坝既是学校的操场，又是农家的晒场。上课时，几百名小学生琅琅的读书声与农家圈栏里鸡鸭猪狗的啼吠声遥相呼应，浑然融和成一脉独特的交响乐，在田畴旷野里余音荡漾。

青姓农家的景况明显好于小学校。老大、老二兄弟两房人，分享着一长厢白墙青瓦房。居中共用一间敞亮的堂屋，供着神龛，还放置着两排木质乌黑油亮的太师椅。而且，整座院子林盘的产权都是归属于他们家的。

以我那时的心智，别的都不在意下，最眼热的，当数人家林盘里那十几株长势繁茂的果木。印象中有桃、李、杏、梨、枣、樱桃、栗子等。到暖春时节，果树次第打开花骨朵儿，在枝头闹成五色斑斓的云霞，把我的眼睛都晃迷离了。

当然，那会儿我的心意绝不仅限于陶醉花事的炫艳，而是神思飘逸，联想到了各色花朵开到荼靡后挂出的一串串形态各异的果实，以及那些蜜甜喷香的诱人美味。恍惚间，口中已不觉盈盈生津。

连日的煦风裹卷着一拨一拨的阳光，在枝头可劲地漂染浸润。果树枝梢上随之牵引出显而易见的动静。起先，所有的果子从花蒂上娩出，都探着一粒溜圆的青绿色小脑袋。一天天生着长着，渐渐在身形和色泽上突显出各自的奇异风釆来。

竹外那棵枝干虬曲、蓬盖如伞的樱桃，密匝的果粒最先透出半熟的意韵。仰头凝望，披纷的翠叶之间，一颗颗珠圆玉润的天物已呈半透明的鹅黄色。不知何处飞来三两只花翎的鸟儿，毫不客气地捷足先登，在叶丛里挑拣着大快朵颐。

童年的味蕾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一日午后，趁着四下阒寂，我鼓起勇气，蹬掉鞋子，徒手赤足沿着樱桃树干奋力往上攀爬。气喘吁吁好容易骑上最低那一枝丫杈，伸手刚要够到一串樱桃，突然一声断喝：“弄啥子？”

吓得我一哆嗦，身子筛糠似的稳不住，眼看就要跌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伸过来把我拦腰搂住，老鹰叼小鸡似的将我从半空拿下：“你是馋死鬼投的胎么？果子才半熟就来糟蹋，还爬那么高，想跌断腿脚坑你娘老子啊！”

偷偷瞄了一眼，捉拿我的是青大伯，一个向来不苟言笑的敦实庄稼汉子，他小女儿芝芝还是我的低年级校友和平时的玩伴呢。那一刻，我如同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儿，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大伯狠狠数落了我一通后便放我走了。好在这事他给我留了面子，没张扬出去，我方才得以免却父母的严厉责罚和同学的奚落。

不过，青大伯相应的防范措施却果断出台。第二天，他居然将樱桃树干上涂抹了粪水，还在树兜周围织上一圈藜刺藤条。这明显是提防我或其他孩童再萌生爬树偷果的企图。

见此情状，我心中先前的那份羞愧顿然转换成忿忿不平。不就是几粒果子嘛，犯得上这么下狠手吗？真是太抠眼太使坏了！一股怀恨情绪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趁着月黑风高，晚上，我潜伏于暗处，掏出弹弓，瞄准青大伯家的瓦屋顶，射出几粒报复的小石子。听到黑暗中石子在瓦脊上脆响的迸溅和青大伯冲出门户气急败坏的盲目喝叱声，我方才找回一点反戈一击的得意。

转眼间，到了樱桃成熟时节，满树的珍珠玛瑙在明媚的阳光闪耀着剔透的灼红。那天，青大伯架了木梯登上枝丛中央，先是将近身处的樱桃从枝叶间一串串釆摘下来，再伸举着长竹柄的镰刀，将那些舒展得高远的珠串逐一勾割。

他釆摘的动作格外小心，似乎想要尽量保全樱桃树枝枝丫丫不被伤筋动骨，又要设法护着嫰皮细肉的樱桃脸面儿不遭破相。青婶和芝芝各站在一方木凳上，高擎着竹篮子，配合着青大伯的空中劳作。

我趴在临近一间教室的窗棂上，窥视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既羡慕又酸涩：哼，瞧着吧，等我将来拥有一片地盘，也会种上满园果树，让它们为我结出一年到头也吃不完的香甜美果。

傍黑时分，我们一家人正围在一桌吃晚饭。有人敲门，母亲起身迎上去开门一看，是青婶，手里捧着一只细篾笸箩，里面盛着满满的樱桃。青婶笑盈盈地把笸箩塞到我母亲手里：“我们当家的早就念叨说，小孩家最喜欢这一口。这不，好容易护熟了，给这大院子有娃娃的每家都分一份尝个鲜。余下的明天赶集卖掉，攒了钱给芝芝交学费。”

这个晚上，弟弟、妹妹们像过节一样兴奋。那年月，寻常人家的小孩儿平时是难有尽情品享糖果的那份口福的。他们众星拱月似的围捧着小笸箩，一把一把抓起红樱桃往嘴里塞，两腮鼓成了猴儿包。还响亮地叭嗒着嘴皮子，小嘴唇一周腻满了朱红的琼浆。

那一夜，邻家奉送的丰美透熟的鲜果，被我一粒一粒噙于唇齿之间细细吮吸，除了品咂到怡心的醇甜，还咀嚼出一缕柔软绵长的温馨。

【作者简介】

潘鸣，多年从事广电宣传事业。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校园文艺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协理事。时有散文、小说在四川文学、四川日报、青年作家、华西都市报、思维与智慧、德阳日报、德阳晚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