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章夫:从五个男人的视角进入阆中

封面新闻 2019-04-19 17:20 40308

阆中民俗"亮花鞋"亮相央视春晚

章夫/文

雨水过了、惊蛰过了、春分也过了……大自然已经苏醒,春天渐渐向夏天靠拢。

就在“二四八月乱穿衣”的时节,我来到阆中时,这里还沉浸在浓浓的春节氛围之中,古城街头依旧一派大红大紫——处处洋溢着“年”的喜庆。

刚刚落脚,循入九大碗饭桌旁,财神招春、春倌说“春”……充满年味的表演,穿梭于饭桌之间,人们一边品美食一边看演出,简直就是一幅鲜活的春之图卷。

我赶着春天的尾巴来到阆中,而阆中却在营造永不落幕的春节——他们提出一个大胆的口号:“一年365天,我把春节演给你看。”

跑马观花3天时间,如读一本厚重的巨著,回到成都也难以慢慢消化。一个又一个与阆中有关的人物浮现于眼前,排队似的纠缠着我。

“弱水三千,取一瓢耳。”我抓阄一般“钦点”了几个,试图能截取一个或几个小小的切片,给阆中庞大的历史肌体上,镶嵌几块无关紧要的鳞片。

落下闳塑像

一颗叫做落下闳的星

严格而言,我是通过一顿饭的工夫,侧面认识落下闳的。

下榻落下闳大酒店,品尝着“24节气宴”。菜还未上桌前,听到介绍时我们都相视一笑,一位文友窃语:“这年月,概念满天飞。”可随着一道道与节气高度匹配的菜肴端上桌,大家都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机,先在朋友圈享用。

不得不佩服菜品的创意和厨师的手艺,仅以处暑鱼为例,椭圆形的盘子就是一个精致的木船,一文人拿着鹅毛扇,诸葛一般伫立船头,船的另一头是一间茅舍,生鱼片放在文人与茅舍中间,旁边小炉的瓦罐里,熬着雪白的汤。

人物、情节齐全,极有画面感,不由让人垂涎。小小的纸片上如是介绍这道菜的创意:处暑以后是渔业收获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沿海城市都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开渔节。

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此景此情还是让我开了眼界。

直到入住落下闳大酒店,孤陋寡闻的我,方知24节气乃落下闳推算出来的。落下闳大酒店,加上24节气宴,这样的创意真可谓珠联璧合,在阆中这个特殊的文化气场,应该会成为最具特色的看点和卖点。

自古,阆中有“前挡六路之师,后依西蜀之粟,左通刑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之誉。史载,华夏祖先伏羲之母华胥就出生于此,相传伏羲亦孕育于阆中南池。

落下闳画像

这里强大的气场自古有之,《尚书·尧典》载,尧命羲氏与和氏观测天象,“敬受氏时”,因之伏羲与和氏方得出“年为三百有六旬有五,以闰月定四时成岁”的结果。

原来,伏羲就是一位远古的天文大师。也即是说,落下闳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他同样踩在先人的肩膀上向上攀登。

不可否认的是,伏羲只是拉开了一个序幕,那时的节令、物候只有了雏形,历史的舞台期待落下闳这样的大师去不断超越。因而才有了《太初历》,才有了科学而精准的24节气,才有了正月朔日,也才有了我们乐享千年的春节。

从小记事起,丰富而多彩的春节故事,就固化进我们的血液里。

年关时节的阆中是不夜城。从除夕夜到正月十五,阆中古城都是热闹非常。舞火龙、耍龙灯、踩高跷、打钱棍、花轿迎亲、张飞巡城、提灯会、巴渝舞等。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地方特色民俗大戏,都会轮番上演。

是一个叫落下闳的阆中人,给了我们春节,让我们不仅欢乐了上千年,还成为华人独有的“文化身份证”。

落下闳是一个人,落下闳也是一颗星。对中国有着深入研究的李约瑟,称落下闳是世界天文领域中“灿烂的星座”。之后,国家天文台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落下闳星”,国际永久编号为16757。

对于落下闳的伟大,那些专业的术语我辈不是太明白。根据我通俗的理解,这样说吧,中国自古是农耕社会,在落下闳之前,因为没有时令,人们都在昏昏噩噩过日子,种下庄稼因不在“点”上收成不好。

是落下闳根据天文地理,精准地推算出一年四季和24节气。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自此,人类才真正进入“科学种田”的范畴。近千年来,农民何时下种,何时收成,无不将节气奉为圭臬。

中国古城很多,而阆中只有一个。阆中号称风水之城,历史上与风水有关的人,都与阆中有关。落下闳之后,还有袁天罡,还有李淳风等。

李淳风的墓,袁天罡的推背图,一直蛰伏在阆中的绿水青山间。

隐居于谯庙子村的“三谯”

落下闳、袁天罡、李淳风等人的名气太大,我想躲过他们的光芒,把注意力聚集到另外几个与阆中有关的人物身上。

于是,我来到了距县城40公里的老观古镇上。

坦诚地讲,在古镇云集的世象里,像老观这样破败的古镇,并不能提起人们的游玩兴致。

从建筑上看,古镇除了清代的粮仓,标配的奎星楼,徒有虚名的财神庙,还有并不古旧的亮花堂外,其余皆“泯然众人矣”。

没有经过“打造”的古镇上,几条窄窄的街道歪歪斜斜,一爿爿错落有致的房屋破破烂烂,出入房屋的,也只有老人和小孩。

或许正是这种毫无掩饰不着边际的“破”,吸引了我的目光。

街道、房屋只是驱壳,驱壳可以千篇一律,而其中的人,则是形形色色,无法复制的。

我看中的,正是老观镇上的人。

刚刚踏入窄窄的蜿蜒的街道,就听见一阵锣鼓声,那节奏很熟悉,我们一行人寻声前往,有节奏的锣鼓声,从一个同样破败的老屋里传出来,原来那是镇上的文化站。

“在我们这儿,就叫逗狗锣鼓。”南充市散文学会会长何永康操着川北方言,形象地解释说:“锣鼓在向大家吆喝,有好戏马上开演了。”

我们悉数进入破屋子,在长条凳上坐下,但见一精瘦老者偏着头,聚精会神,右手锣左手镲,“哐且哐且——当”,一招一式很有风范,全然不管台下多少人举起手机对着拍照、录像。

表演的是新编的川剧折子戏。随同我们的副镇长介绍说,这里唱戏的、打锣鼓的,都是镇上的票友。我放眼一看,台上看戏的,也多是老人与小孩。

平心而论,也就是“票友”级水准。少顷,我起身离开,只见后门外几个衣着大红衣服的妇女在跳舞,遂向外走去。她们锻炼的,基本上是脚上功夫。水平也很业余,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对着她们拍照,她们大明星一般只醉心于排练,无关我们这批不速之客。

沿着狭窄而弯曲的街道前行,经过财神庙,来到亮花堂。副镇长指着那幢标有“亮花堂”3字的建筑物说:“这个地方,是春节期间最热闹的地方。”

这就是著名的年俗舞蹈亮花鞋的根砥。据传,始于东汉光武帝刘秀时期的亮花鞋,源于老观古代即盛行的亮宝会。直到明末清初,亮宝会以展示精巧的女红为主,当地又俗称“亮骚会”。

需说明一点的是,这里的骚,乃风骚之意,特指俊俏、俏丽。出处源于《红楼梦》那句“身量苗条,体格风骚”。

久之,“亮骚”一词,便成了川北一带专用方言词汇,颇有炫耀之意。

直到2018年,阆中市选送的民歌舞蹈《亮花鞋》惊艳央视春晚,深藏于老观镇的这个年俗方为外界所识。

老观镇不仅仅是亮花鞋原产地,而我们在老街上看的灯戏,其源头也在老观。这让我有些意外,陡然间对老观刮目相看。

2005年,老观能够就被评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我以为,肯定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的几条古街,更多的,是像亮花鞋、灯戏这些“看不见”的,不为外人所知的那些历代传承。

其实,我还是有些过早结论了,老观“看不见”的“古”,远不止于此。

老观镇的文化名人,要追溯到汉武帝时重要臣僚谯隆、谯玄和谯瑛。史称“三谯”,当地建有谯玄庙。

或许年代太过久远,“三谯”在家乡的遗存已经烟消云散。好在《华阳国志》《后汉书》《保宁府志》等一些史料,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历史佐证——

谯隆,字白司,西汉贤臣,先后任上林令。忠下侍中,汉武帝元封年间(公元110至104年间),把同乡落下阁推荐给汉武帝,遂有落下阁创制《太初历》。

谯玄,字君黄,老观人,谯隆之子,少好学,西汉成帝时先后任朝庭义郎,太常丞,中散大夫,后王莽篡位,弃官隐居谯庙子村。

谯瑛,谯玄之子,学识丰富,熟悉易经,皇上授予北宫卫士令。

原来,这个谯隆,便是推荐落下阁创制太初历的谯隆。本以为谯氏三爷孙不是什么出众之人,但当听说当初落下阁就是经谯隆举荐而闻名天下时,我不禁张大了嘴巴。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老观人没有忘记谯家祖孙三代,迄今为止,“老观镇谯庙子村”仍是一个留传后世的最佳符号。

阆中的“古”不是偶然的,老观镇不愧为观察阆中一个最好的入口。

“王灯影”的乾坤挪移

夜幕降临,大地一片寂寥,唯有此处喧嚣。

雪白的屏幕上,龙楼凤阁,雕廊石砌,绿树红花,蜂蝶雀鸟,飞云奇峰,怪石异壑……一个似真非幻的万千世界。身段优美,造型别致的影戏人物,时而举步而蹈,时而掸袖而舞,指爪灵巧自如,举止分寸适度。

再配以优美的乐曲和绝妙的唱腔,令你上下通态,身心俱悦。

这便是我年少时,第一次看皮影戏的全部感受,数十年后历历在目。

我们这些经历过生活困苦的人生,小时候的娱乐生活是很单调的,因而每一次都会记忆犹新,不断咀嚼,终生难忘。往往或会因一场电影、一出川戏,都会跟着大人翻山越岭跑十数里地。

灯影戏(资料图片)

青葱岁月里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看“王灯影”的皮影表演。

“王灯影”就是王文坤。嫂子的父亲跟王文坤同岁,彼此成为“老庚”(据说还举行过拜庚仪式)。

我的老家紧邻阆中,嫂子就是地道的阆中人。嫂子姓仰(一个比较少见的姓),老家在阆中水观的仰家坪(奇怪的是,这个很狭小的地方,几乎都是仰姓,其他地方却没有此姓居住者,值得研究)。

我最早一次看皮影表演,便是在嫂子的娘家。那一天是她父亲(我哥哥岳父)生日,王文坤带着班底,到她家“慰问演出”,也庆祝他自己的生日。

说是班底,其实就王文坤父子俩,还有一个背着皮影的背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文坤,他抽着叶子烟,长得有些富态,或许是跑江湖的缘故,很喜欢笑,也十分和善,大人小孩都乐于亲近。

遇到年龄相仿的,他会将叶子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擦掉口水,满脸笑着:“您也来一口?”对方会不介意地接过烟杆,“叭哒”几口,用鼻子吐出长长的白雾,心满意足后,再擦一下烟杆,礼貌地回敬给王文坤。

烟杆无疑是王文坤的江湖“礼器”。千万别小看这社交礼仪,就在这一来一回间,平添了彼此信任,说不定下一场演出,就在这无声无息中敲定了。

面对这个慈祥的老头,我没有看出其过人之处。到了晚上,王文坤像换了一个人。

黄昏过后,一块白色的布挂在阶檐边,人们慢慢地向白布前靠拢,夜色渐浓,一盏汽灯(那时少电,煤油汽灯是必备)置放在白布后面,白布瞬间变成了屏幕。四周一片漆黑,人们的目光全聚焦在屏幕上,王文坤和他的儿子在众望所盼中登场。

几张牛皮,几根竹棍,几声唱腔,就是一台精妙绝伦的春秋大戏。

王文坤的唱腔我至今记忆犹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严肃,时而诙谐,时而老腔,时而花腔,各种角色在他的旁白和唱腔里转换自如,不时赢得阵阵掌声与喝彩声。

看着看着,我们就会好奇地跑到屏幕后面去一探究竟,却只见父子俩端坐后台,又要走影子(耍皮影),又要打锣、吹唢呐、拉胡琴,还要说唱。双手挥舞着千军万马,整个世界都在掌握中。顷刻之间,那种莫名的神秘感和崇拜之情,便油然而生。

无论是传统戏剧,还是折子戏,我幼小时仅存的历史记忆,多是王文坤的皮影种下的。

读书后,工作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王文坤和他的皮影,只偶尔从哥哥和嫂子闲谈中,获取一些碎片信息。说王文坤全家出动耍皮影;说王文坤漂洋过海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很是长脸;说王文坤的10个皮影被奥地利国家博物馆收藏,挣了一大笔;说没人看表演了,王文坤的皮影生霉了;说王文坤已经过世了……同一年,他的老庚,嫂子的父亲,我哥哥的岳父,也相继离世。自此,世上再无“王灯影”。

这是1990年代的事了,看起来很遥远,想起来却很近。

一个世纪过去了。仲春时节,我来到阆中古城,在南津关古镇再一次看到“王灯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还是那个味道,没变。唯一不同的,是屏幕背后的油汽灯换成了电灯。

却说王文坤早年拜入川北冯朝清皮影班主李云亭门下,从此开始走村串街“耍影子”。攻木雕,学剪纸,习器乐,练唱腔,最后雕刻皮影。继任班主后,王文坤集“土”“广”“渭”等皮影之长处,吸众家“雕”“剪”“绘”“刻”等技艺之精要,融川北风情民俗之意趣而自成一派,创立了影像较大,人物造型圆润,独具神韵的“王灯影”。

一人能完全“走影”(表演皮影),会唱能耍,少则五年,多则一生。而像王文坤能唱能雕能剪能刻能吹能拉能打(器乐)的,独此一人也。川北皮影有土皮影、渭南皮影之分,而是“王灯影”是中国唯一以人名命名的皮影。

这,就是王文坤的伟大之处。

方寸白布一盏舞台,尺把小人演绎华彩。当青灯之影穿透人物、花草、楼宇,千人千像在画幕的另一端映现,波澜壮阔的故事呈现于观众眼前。声色犬马、世间百态,令你眼界大开。这便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独特的魅力。

令我万分遗憾的是,作为一个弄新闻的人,之前竟错过了身边一个如此重量级人物,真的该检讨。

“一帘灯影唱高楼,宛转歌喉度曲幽。阿堵传来神毕肖,果然皮里有春秋。”

王老已远行,我辈叹弗如。

评论 1

  • 过气枭雄 2019-04-21

    为什么是五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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