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叶延滨:森林的命运之诗与诗人的生命之歌——李自国诗集《行走的森林》序

封面新闻 2019-04-04 16:22 38918

叶延滨

李自国是我结识近三十年的诗友,三十年来,他从一个青年诗人成长为一名在诗坛卓有影响的优秀诗人,同时又是一直都在《星星》诗刊竭力为诗人们服务的好编家。读了李自国的这本诗稿,有机会谈谈李自国的诗歌创作,是件让我十分荣幸和高兴的事情。

李自国多年笔耕,写下了不少优秀诗作,在诗坛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李自国为人谦和低调,做事和写作都认真踏实,不事张扬。他先后获得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四川省第二届天府文学奖等,还获得由《人民文学》《星星》《诗歌报》《草原》《江南》《四川日报》及全国各地文联作协颁发的各种文学奖四十余次。他已出版《第三只眼睛》《告诉世界》《场——探索诗选》《大海的诞生》《遥向你的花季:配乐爱情诗朗诵盒带》《水洗的歌谣》《深埋记忆的挽歌》《生命之盐》《西村诗话》《我的世界有过你》《回声四起的祖国》十一部作品。《行走的森林》是李自国第十二部诗集,这部诗集对于李自国也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

李自国少年辍学,曾长期在四川凉山自治州雷波森工局213林场以及川南腹地的龙贯山、青山岭等林场劳动。这是李自国重要的经历,谱就了他生命的底色。著名女诗人傅天琳也曾少年辍学,在那个特殊的年月,成为一名果园农工。果园姐妹傅天琳一生写下许多感人的好诗,我认为少年时期艰难的果园生活,森林和大自然给了她善良的天性,同时也让她在与大自然相处中,得到了天地赐予的灵性。我对森林是有感情的,对林场也非常了解。我在延安插队,离开农村后第一份工作,是在延安军马场当农工。延安军马场在我们去之前是一所林场——陕西富县任家台林场。我在这个林场里工作了一年,当过基层连队的农工,当过场部的保管员,在那个冰天雪地深山老林里,留下了我青春的梦想。成名后的李自国,重新回到他熟悉的林区,写他青春少年相伴的森林世界。也许这是一次回归,但他唱的不是归来的歌,他重新审视自己的青春,也审视他和我们曾经错误地对待森林:“从木箱里翻遍你/213林场/几张秋天黄叶/又爬上须眉记忆/你是我青春的碑吗/这么些年过去了/依旧矗立在我的手迹里/岁月隔着远山/隔着流不动的水//那年是森林的节日/林木向风/改变着自身方向/你说 你留下声音走吧/黎明伐倒黑夜/还得赶老远老远的路/香姑娘涉水而逝/父亲两行热泪/洒向终日垦荒的土地/我左手的断指/就这样埋掉斧头的历史//日子打发得何其清贫/我将林分的密度/压进心底/负重而远行/从那只丢失的砍山鞋里/找回天空的位置/站在雪线下的木质烟囱/又开始做灵魂的深呼吸/登山的旧途/使我重放一次/步履艰辛的平生”,这首《我的断指留下你的记忆》,是解读这部诗集的钥匙,可以打开我们走进诗人内心的大门。青春与断指的暗示,斧头与森林的历史,离别与重返的心灵,都告诉我,这不只是一次回归,一次青春回放,更是一次主人公的转身和对森林生活的重新审视。

说到写森林的诗人,我们不能不提到傅仇。傅仇是四川优秀的诗人,早年深入林区,写了大量林业工人的诗篇,晚年的傅仇受严重肺气肿折磨,他那痛苦的身影,我至今难忘。但让我更遗憾痛苦的是,这位优秀的诗人几乎没有留下可以传世的作品,因为他一生都在写伐木者,他的诗就是“伐木声声”。时代会造就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错误也会湮灭一个原本优秀的诗人。他歌唱伐木和斧头,直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他的歌声不能唱下去了。幸运的是傅天琳与森林的关系不是斧头与锯子,她在果园种树也收获诗与人生的果实。幸运的是李自国结束了斧头的历史,重新看待曾经相守相伴的森林与自己:“他是老伐木工扔下的/一把沉默的斧头/为愚昧丛生的岁月所锈蚀/来不及回忆的森林呵/像匹烈马的狂啸/像所有古老的源头/带来星河的阵阵喧响/带来遥远的伐木声声/天空同树一起伐倒了/星星掉下来/林涛的歌谣掉下来/树脸的刀疤像咧开的嘴唇/嘲笑倒下的父亲依然是树/依然像树发芽像月光生满树根/他不愿再作父亲的墓碑了/他是伐木工的儿子/不愿过落叶的人生/望着那片冷色丛林那些先祖遗迹/他将举起吴刚伐桂的斧子/砍伐枯死的自己/复活天堂里的父亲”,李自国在这里完成了一个角色的转化,从“伐木者”,不是转化成傅天琳那样的种植者,而是转化成“森林人”,转化为森林家族的一个成员,与大森林同命运的大自然歌唱者!

这个角色的转变,有岁月和时代的影响,更是一个从大森林走出的少年,用一生的经历和体验所产生的奇迹。反思,追问,觉悟与心灵的透彻,让我们读到的是森林的命运之诗与诗人的生命之歌,那就是《众树的歌声》:“残冬的积雪压过头顶/沿着一棵树走进去/那么多垂下双臂的女人/裹着清幽的松籁之音/使蓄满绿意的汉子/在山野之巅/不停地扭动着季节的风铃//我将心事密植如林/又将浑身落叶轻轻扬起/怀抱一颗紫色魂灵/飞翔使森林多情又漫无边际/而朦胧鸟声留下来的春痕呵/从枝头伸出那么多歌曲手指/像眼前举起珍贵的礼品/轻拂我远在尘世的心//喧嚣吧 紫罗兰 木犀草/连同萌动山野的众树之神/那些被寒风长时间接吻的粗唇/早该唱了 早该唱了/等待 已显得肤浅/丛林里已透现出光明//何需弹拨月光的口弦/何需像撩开伤疤/又急急插入青瓶的歌女/只要是根忠实于泥土真实/就会有千万种声音伸向你/淌不尽的晨露和汗液/使一圈圈年轮记忆或清晰/当春阳已使用不同的叶绿素组成/来自生命深处的天籁之声呵/自众树的一个个舞蹈中/聚集着在阔叶上奔波的人群”,这是一首非常值得细读的好诗,这是一个诗人用自己一生的觉悟,为大森林献上的欢乐之歌。当人们为诗坛充斥着卑琐低俗的鸡零狗碎及其碎片化的小资情调而沮丧时,读到这样气宇轩昂的好诗,实在让人高兴。这是对大自然的礼赞,森林中的万物都是美的化身。这是诗歌精神的张扬,诗人以关爱和真诚的歌唱呼唤人性与自然和谐。这是诗人内心阳光与自然色谱的互相辉映,敞亮的意象和宽阔的气场呈现森林自然之大美。这也是人类大爱之心在诗人笔下的复苏,整首诗充满激动人心的旋律和丰富的意象!

有了这样的华丽转身,曾经在苦难中与森林相厮守的少年,成为这座森林的歌者和代言人。与此同时,森林所有的生命力源和灵性气场,也赋予诗人新的视野和灵感的泉眼。诗人重新用树林《抽枝的语言》说话:“穿越森林腹地/万象的脸浮现我眼前/我还能生根还能让脚趾发芽吗/一种令人困惑与超越的飞翔于林中/如同记忆的声响/遍及脑海的湖面……/无声的语言无形的语言无秽的语言/我从艾略特巨木似的语言中学会真善/我从聂鲁达充满汁液的语言中汲取智慧/我从惠特曼《草叶集》的语言中/学会爱人类爱自己/也爱活生生的自然”,这就是诗歌精神的源头,这也让李自国找到了从惠特曼到聂鲁达、艾略特的精神之路,一种充满善良和高尚气息的诗歌精神。没有这样的精神,只是在语言上进行技术和革新,让我们在诗坛看到了许多聪明的诗歌匠人,却听不到启迪灵魂的缪斯的声音。李自国的身份转变,也是灵魂的升华与涅槃。与森林一体,也就有了新的视野和新的思想。人生的道路,不仅仅是印在地上的足迹,还可以像鸟儿一样飞入《鸟道》:“你的枝条/是一条狭窄的鸟道/芒刺伸过来 世界已经弥漫/鸟清楚落叶下山的时候/脱落的羽毛在你头顶啼叫//飞翔的姿态/是鸟翅擦破苍天的感叹/鲜血流出来/红太阳躲在一边/鸟的位置/该留给发怒的森林了/看见东方红得动人/枯藤四面逃窜//世界像一株待伐的橡树/挂在树上的小屋/惧怕攀缘又怕黑暗/一声金质鸟叫/将人蹉跎成冷箭/鸟语是盾牌/布满血迹的人道/从天空里站起来”。当诗人在鸟道上飞翔的时候,诗人有了更为高远而辽阔的视野,世界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曾经认为理所当然的猎捕行为和充满血迹的故事,让我们惊醒。同样当诗人成为森林家族一员的时候,诗人的头脑不再只属于一个行走的人体,他像高高的云杉那样,极目天地万物,他的头脑也思考着《云树之思》:“森林沉思的时候/我不再有思想/树呵 你的伟岸你的常青/所有森林王国的典故/都被你记载被你的灵性/复述给粗野的山风听//林海深处的鱼儿游弋/绿色的波涛翻山而来/越岭而去 一次振翅/林间就有飞翔的灵魂/紫色鸟催开的黎明中/啁啾的日子在滴血//忘掉斧子的愚昧/忘掉最后一声枪响吧/三百六十五个绿月亮/已从树的年轮里升起/从我们头顶升起/伴随祖先的图腾”,这是诗人的新思想,也是诗歌精神的又一次回归。在不算漫长的诗歌历史中,与自然结伴而行,是诗歌保持茂繁生命的秘诀,同时,也是诗歌不断吐蕊、发芽、抽枝而长成参天大树的生命原动力。

当李自国回归森林,为林间的所有生灵歌唱的时候,他也回归了先贤的诗歌道路,重新展示诗歌的人文精神,比方说竹,就是中国文人的生命符号,在李自国笔下又一次呈现风采:“从古诗里探出头来/以高风亮节自居/现代人写诗常因砍竹子遇节/竹在千里心在竹下/无诗可写才疯狂吻你洁身自好的童养媳//其实山风也有熠熠生辉的眼睛/既是衣带渐宽终不悔隐士隐居篱笆内/一片悠哉游哉的竹叶缤纷/也能占卜满朝落叶的历史//朋友们爱跟你开玩笑/爱拉扯住房 老婆 就业/五斗米折腰之类的话题/面对一座假山公园一盆塑料竹/又会节外生枝一串串/嘴尖皮厚的情绪”,自然与尘世,传统与现实,文人风骨与俗事无奈,在亦庄亦谐的诗行中,次第出场。如何处理山水自然的高雅与尘世俗事的琐碎零乱,这确实是当下诗人们面临的课题,那些津津乐道于展示卑鄙、低贱、丑恶、残忍所产生痛感刺激的写作者,他们真的离诗歌越来越远了。正因为如此,李自国森林命运之诗和诗人自身的生命之歌的二重奏,是十分值得关注和肯定的努力!

“三更既过 古人打着灯笼上路/总是担忧仕途坎坷/怕丢在启明星身后/其实更古更古的人/还在月亮里睡懒觉/过去一些时候/街上已没有古人/怀才不遇的现代树围过来/自流动的更声里寻到了什么/古人消失之前/从捻胡须的矜持中/又像悟出些什么/古人的头很快从月亮里缩回来了/即使古人把胡须捻白了/也没有把它数清过/现代人却在寻发根与脚跟的时候/丢了自己的手脚”,这首《寻根梦》和开篇的“断指”互相呼应,让我们进一步理解诗人寻找生命之根与诗歌之根的苦心与真诚。这种努力使诗人在繁荣而混沌的当下诗歌写作中找到一条回归之路,在回归自然与森林的同时,找到诗歌精神的源泉。诗人写作的姿态难能可贵,诗人真诚地面对大森林给人们的启示更有现实的意义,诗人呼唤诗歌精神之笔,也写下了闪烁人文情怀的佳作,我感到诗人正在更加开放和高远的视野里,寻找新的生命高度!

(叶延滨,当代诗人、散文杂文家、批评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曾先后任《星星》主编及《诗刊》主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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